正文 清水洗塵(4)

蛇寡婦說了聲「謝了」,然後就抄起袖子,走在頭裡。天灶的父親只能緊隨其後,他關上家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隨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組成了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使天灶的父親在邁出門檻後戰戰兢兢的,他在寒風中行走的時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絕不能喝蛇寡婦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煙,他要在唇間指畔純潔地葆有他離開家門時的氣息。

「天雲真夠討厭的。」蛇寡婦一走,母親就開始心煩意亂了,她拿著面盆去發麵,卻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婦招來的。」

「誰叫你讓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親,「沒準她會炒倆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親厲聲說,「那樣他回來我就不幫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這麼大的人了,你還年年幫他搓背。」天灶「咦」了一聲,母親的臉便刷地紅了,她搶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燒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裡的爐火是多嘴的,它們用金黃色的小舌頭貪饞地舔著烏黑的鍋底,把鍋里的水吵得(口茲)(口茲)直叫。爐火的映照和水蒸氣的熏炙使天灶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不由蹲在鍋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沒有多一會兒,天雲便用一隻濕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睜眼一看,天雲已經洗完了澡,她臉蛋通紅,頭髮濕漉漉地披散著,穿上了新的線衣線褲,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橫溢而出,她叫道: 「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懨懨無力地說:「洗完了就完了唄,神氣什麼。」

「你就著我的水洗吧。」天雲說。

「我才不呢。」天灶說,「你跟條大臭魚一樣,你用過的水有邪味兒!」

天灶的母親剛好把發好的麵糰放到熱炕上轉身出來,天雲就帶著哭腔對母親說, 「媽媽呀,你看天灶呀,他說我是條大臭魚!」

「他再敢說我就縫他的嘴!」母親說著,示威性地做了個挑針的動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與天雲鬥嘴時,永遠會偏袒天雲,他已習以為常,所以並不氣惱,而是提著兩盞燈籠進「浴室」除灰,這時他聽見天雲在灶房驚喜地叫道: 「水缸蓋上的頭綾子是給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對燈籠是硬塑的,由於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縮,使它們看上去並不圓圓滿滿。而且它的紅顏色顯舊,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經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氣了。所以點燈籠時要在裡面安上兩個紅燈泡,否則它們可能泛出的是與除夕氣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邊刷燈籠一邊想著有關過年的繁文縟節,便不免有些氣惱,他不由大聲對自己說:「過年有個什麼意思!」回答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洋溢在屋裡的濕濁的氣息,於是他惱上加惱,又大聲對自己說:「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裡洗澡!」

天灶刷完了燈籠,然後把髒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兒已經沒有肖大偉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劇而顯得氣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細若遊絲的氣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為他覺得這些星星被強大的黑暗給欺負得噤若寒蟬,一派凄涼,無邊的寒冷也催促他儘快走回戶內。

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臉上的神色就有些焦慮。該輪到她洗澡了,天灶為她沖洗乾淨了澡盆,然後將熱水傾倒進去。母親木訥地看著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熱氣,好像在無奈地等待一條美人魚突然從中跳出來。

天灶提醒她:「媽媽,水都好了!」

母親「哦」了一聲,嘆了口氣說,「你爸爸怎麼還不回來?要不你去蛇寡婦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塗地說:「我不去,爸爸是個大人又丟不了,再說我還得燒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親說,「蛇寡婦沒什麼了不起。」說完,她彷彿陡然恢複了自信。提高聲調說:「當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時候,有個老師追我,我都沒答應,就一門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個泥瓦匠嘛。」

「誰讓你不跟那個老師呢?」天灶激將母親,「那樣的話我在家裡上學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師,就不會有你了!」母親終於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會兒水該涼了。」

天雲在自己的小屋裡一身清爽地擺弄新衣裳,天灶聽見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頭,夠我手裡的小畫書。小畫書上也有個小狗狗,它趴在太陽底下睡覺覺。」

天雲喜歡自己編兒歌,高興時那兒歌的內容一派溫情,生氣時則充滿火藥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雞毛撣子拂掉了一隻花瓶,把它摔碎了,母親說了她,她不服氣,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編兒歌:「雞毛撣是個大灰狼,花瓶是個小羊羔。我餓了三天三夜沒吃飯,見了你怎麼能放過!」言下之意,花瓶這個小羊羔是該吃的,誰讓它自己不會長腳跑掉呢。家人聽了都笑,覺得真不該用一隻花瓶來讓她受委屈。於是就說:「那花瓶也是該打,都舊成那樣了,留著也沒人看!」天雲便破涕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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