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水洗塵(3)

「我明白了——」天雲的父親說,「是蛇寡婦跟你說懷小孩子的事,這個騷婆子!」

「你怎麼張口就罵人呢?」天雲說,「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雲說用鹼面更合適,天灶只好去碗櫃中取鹼面。他不由對妹妹說:「洗個頭還這麼羅嗦,不就幾根黃毛嗎?」

天雲順手抓起幾粒黃豆朝天灶撇去,說:「你才是黃毛呢。」又說:「每年只過一回年,我不把頭洗得清清亮亮的,怎麼扎新的頭綾子?」

他們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時候,哭聲仍然微風般地從奶奶的屋裡傳出。

天雲說:「奶奶哭什麼?」

父親看了一眼天灶,說:「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傷心了。這個年她恐怕不會有好心情了。」

「那她還會給我壓歲錢么?」天雲說,「要是沒有了壓歲錢,我就把天灶的課本全撕了,讓他做不成寒假作業,開學時老師訓他!」

天雲與天灶一團和氣時稱他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點使她不開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乾淨了臉盆,他說:「你敢把我的課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頭綾子鉸碎了,讓你沒法扎黃毛小辮!」

天雲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天灶一邊往臉盆嘩嘩地舀水,一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天雲只能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噙著淚花對父親說:「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親舉起了一隻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划了一下,說:「到時我揍出他的屁來!」

天灶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雲又聲稱自己要衝兩遍頭,讓天灶再準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帘拉得不嚴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麼辦?天灶只好把窗帘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僕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雲這才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裡面便傳出了撩水的聲音。

父親到倉棚里去找那對塑料紅色宮燈去了,它們被閑置了一年,肯定灰塵累累,家人都喜歡用天雲洗過澡的水來擦拭宮燈,好像天雲與鮮艷和光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似的。

天灶把鍋里的水填滿,然後又續了一捧柴禾,就悄悄離開灶台去奶奶的屋門前偷聽她絮叨些什麼。

奶奶邊哭邊說:「當年全村的人數我最乾淨,誰不知道哇?我要是進了河裡洗澡,魚都躲得遠遠的,魚天天呆在水裡,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乾淨……」

天灶忍不住捂著嘴偷偷樂了。

母親順水推舟地說:「天灶這孩子不懂事,媽別跟他一般見識。媽的乾淨咱禮鎮的人誰不知道?媽下的大醬左鄰右舍的人都愛來要著吃,除了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外,還不是因為乾淨?」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聲,然後依然帶著哭腔說:「我的頭髮從來沒有生過虱子,胳肢窩也沒有臭味。我的腳趾蓋里也不藏泥,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牡丹花!」

奶奶的這個推理未免太大膽了些,所以母親也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連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來對著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來。這時父親帶著一身寒氣提著兩盞陳舊的宮燈進來了,他弄得滿麵灰塵,而且凍出了兩截與年齡不相稱的青鼻涕,這使他看上去像個撿破爛兒的。他見天灶笑,就問:「你偷著樂什麼?」

天灶便把聽到的話小聲地學給父親。

父親放下宮燈笑了,「這個老小孩!」

鍋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響,好像鍋灶是炎夏,而鍋里悶著一群知了,它們在不停地叫嚷「熱死了,熱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臉頰發燙,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將臉頰貼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覺得一股寒冷像針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接著就覺得半面臉發麻,當他挪開臉頰時,一塊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顯露出來。天灶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透過那塊霜雪消盡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XuXu的,什麼都無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現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嘆了一口氣,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轉身去看灶坑裡的火。他剛蹲下身,灶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股寒氣背後站著一個穿綠色軟緞棉襖的女人,她黑著眼圈大聲地問天灶:

「放水哪?」

天灶見是蛇寡婦,就有些愛理不睬地「哼」了一聲。

「你爸呢?」蛇寡婦把雙手從襖袖中抽出來,順手把一縷鼻涕撂下來抹在自己的鞋幫上,這讓天灶很作嘔。

天灶的爸爸已經聞聲過來了。

蛇寡婦說:「大哥,幫我個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燒好了,可是澡盆壞了,倒上水嘩嘩直漏。」

「澡盆怎麼漏了?」父親問。

「還不是秋天時收飯豆,把豆子晒乾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沒成想把盆給捶漏了,當時也不知道。」

天灶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見了蛇寡婦很意外地「哦」了一聲,然後淡淡打聲招呼:「來了啊?」

蛇寡婦也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從袖口抽出一根桃紅色的緞子頭繩:「給天雲的!」

天灶見父母都不接那頭繩,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婦就把頭繩放在水缸蓋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氣洋洋的。

「天雲呢?」蛇寡婦問。

「正洗著呢。」母親說。

「你家有沒有錫?」父親問。

未等蛇寡婦作答,天灶的母親警覺地問:「要錫幹什麼?」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給補補。」蛇寡婦先回答女主人的話,然後才對男主人說:「沒錫。」

「那就沒法補了。」父親順水推舟地說。

「隨便用臉盆洗洗吧。」天灶的母親說。

蛇寡婦睜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說:「那可不行,一年才過一回年,不能將就。」 她的話與天雲的如出一轍。

「沒錫我也沒辦法。」天雲的父親皺了皺眉頭,然後說:「要不用油氈紙試試吧。你回家撕一塊油氈紙,把它用火點著,將滴下來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勻了,涼透後也許就能把漏的地方彌住。」

「還是你幫我弄吧。」蛇寡婦在男人面前永遠是一副天真表情,「我聽都聽不明白

天灶的父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實他也用不著看,因為不管她臉上是贊同還是反對,她的心裡肯定是一萬個不樂意。但當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決斷時,她還是故作大度地說:「那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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