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第一個洗完了澡。天灶的母親扶著顫顫巍巍的她出來了。天灶看見奶奶稀疏的白髮濕漉漉地垂在肩頭,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顴骨有一種要脫落的感覺。而且她臉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熱氣熏炙得愈發濃重,彷彿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烏雲。天灶覺得洗澡後的奶奶顯得格外臃腫,像只爛蘑菇一樣讓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後是否都是這副樣子。奶奶噓噓地喘著粗氣經過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見了天灶就說: 「你燒的水真熱乎,洗得奶奶這個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著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親也說:「奶奶一年也不出門,身上灰不大,那水還乾淨著呢。」
天灶並未搭話,他只是把柴禾續了續,然後提著髒水桶進了自己的屋子。濕濁的熱氣在屋子裡像癲皮狗一樣東遊西躥著,電燈泡上果然浮著一層魚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進髒水桶里,然後抹了抹額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過灶房的時候,他發現奶奶還沒有回屋,她見天灶提著滿桶的水出來了,就張大了嘴,眼睛裡現出格外凄涼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說。
天灶什麼也沒說,他拉開門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搖搖晃晃地提著水來到大門外的排水溝前。冬季時那裡隆起了一個骯髒的大冰湖,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們叫它「冰嘎」。他們抽得很賣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來了。他們不僅白天玩,晚上有時月亮明得讓人在屋子裡呆不住,他們便穿上厚棉襖出來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時傳來「啪——啪——」的聲音。
天灶看見冰湖下的雪地里有個矮矮的人影,他躬著身,似乎在尋找什麼,手中夾著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說,「出來倒水啦?」
天灶聽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學肖大偉,便一邊吃力地將髒水桶往冰湖上提,一邊問:「你在這幹什麼?」
「天快黑時我抽冰嘎,把它抽飛了,怎麼也找不到。」肖大偉說。
「你不打個手電筒,怎麼能找著?」天灶說著,把髒水「嘩——」地從冰湖的尖頂當頭澆下。
「這股洗澡水的味兒真難聞。」肖大偉大聲說,「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麼樣?」天灶說,「你爺爺洗出的味兒可能還不如這好聞呢!」
肖大偉的爺爺癱瘓多年,屎尿都得要人來把,肖大偉的媽媽已經把一頭烏髮侍候成了白髮,聲言不想再當孝順兒媳了,要離開肖家,肖大偉的爸爸就用肖大偉抽陀螺的皮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縱橫,弄得全禮鎮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著誰的水洗澡?」肖大偉果然被激怒了,他挑釁地說,「我家年年都是我頭一個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氣壯地說。
「別吹牛了!」肖大偉說,「你家年年放水時都得你燒水,你總是就著別人的髒水洗,誰不知道呢?」
「我告訴你爸爸你抽煙了!」天灶不知該如何還擊了。
「我用煙頭的亮兒找冰嘎,又不是學壞,你就是告訴他也沒用!」
天灶只有萬分惱火地提著髒水桶往回走,走了很遠的時候,他又回頭沖肖大偉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說完抬頭望了一下天,覺得那道通的銀河「刷」地亮了一層,彷彿是清冽的河水要傾盆而下,為他除去積鬱在心頭的怨憤。
奶奶的屋子傳來了哭聲,那蒼老的哭聲就像山洞的滴水聲一樣滯濁。
天灶拉開鍋蓋,一舀舀地把熱水往大澡盆里傾倒。這時天灶的父親過來了,他說:「看你,把奶奶惹傷心了。」
天灶沒說什麼,他往熱水裡又對了一些涼水。他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覺得若是父親洗恰到好處,他喜歡驚一些的;若是天雲或者母親洗就得再加些熱水。
「該誰了?」天灶問。
「我去洗吧。」父親說,「你媽媽得陪奶奶一會兒。」
這時天雲忽然從她的房間沖了出來,她只穿件藍花背心,露出兩條渾圓的胳膊,披散著頭髮,像個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說:「我去洗!」父親說:「我洗得快。」
「我把辮子都解開了。」天雲左右搖晃著腦袋,那髮絲就像鴿子的翅膀一樣起伏著,她頗為認真地對父親說,「以後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過的噪盆,萬一懷上個孩子怎麼辦?算誰的?」
父親笑得把一口痰給噴了出來,而天灶則笑得撇下了水瓢。天雲嘟著豐滿的小嘴,臉紅得像爐膛里的火。
「誰告訴你用了爸爸洗過澡的盆,就會懷小孩子?」父親依然「嗬嗬」地笑著問。
「別人告訴我的,你就別問了。」
天雲開始指手畫腳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頭,給我舀上一臉盆的溫水,我還要用媽媽使的那種帶香味的藍色洗頭膏!」
天雲無忌的話已使天灶先前沉悶的心情為之一朗,因而他很樂意地為妹妹服務。他拿來臉盆,剛要往裡舀水,天雲跺了一下腳一迭聲地說:「不行不行!這麼埋汰的盆,要給我刷乾淨了才能洗頭!」
「挺乾淨的嘛。」父親打趣天雲。
「你們看看呀?盆沿兒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婦的大黑眼圈一樣明顯,還說乾淨呢!」天雲梗著脖子一臉不屑地說。
蛇寡婦姓程,只因她喜歡跟鎮子里的男人眉來眼去的,女人背地說她是毒蛇變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婦。蛇寡婦沒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遲,眼圈總是青著,讓人不明白她把覺都睡到哪裡了。她走路時習慣用手捶著腰。她喜歡鎮子里的小女孩,女孩們常到蛇寡婦家翻騰她的箱底,把她年輕時用過的一些頭飾都用甜言蜜語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