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朋友們來看雪吧(下)

後來我從鄰居口中得知胡達獨居,除了年節之外,平素很少到兒子家去。烏回鎮若是來了客人,只要是冬季來,一般都由胡達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著近路走,會省去許多時間。不管什麼人物來,胡達最有興趣的就是看人家帶的東西,大約這與他是個手藝人有關。我還得知他少年時學過戲,跟過戲班子。他母親是個紅角,有次在南方的一個水鄉小鎮唱戲,被當地衙門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給搶到府上。那人這邊強行納妾,那邊差人將胡達的爹悄悄裝進麻袋,活活地給扔進河裡溺死。從此胡達就失去了雙親,他到處流浪,拉過黃包車,給人修過腳,當過廚師。最後他從南方跑到北方,哪裡人少就奔哪裡走,結果就在烏回鎮安家落戶了。胡達最聽不得的便是唱戲,所以連帶著對一切聲音都敏感。

烏回鎮的天亮得很遲。八九點鐘,太陽才蒼白地升起。到處都是積雪,遠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時我站在窗前看別人家屋頂的炊煙,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因為那炊煙已與天色融為一體了。我手上的凍瘡用冬青水洗過後已經痊癒。只不過因為少見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潰瘍,吃刺激性食物時疼痛難忍。鎮子里的人對我很友好,臘月家家宰豬時,人們總是請我做客。以前我特別討厭吃豬下水,到了這裡後覺得那東西是這麼好吃,喝燒酒吃臭烘烘的豬大腸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別人家的炕上,指著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著筷子叫「槳」,成為笑柄。至於帶來的那些顏料,我真是很難說出口,我全把它們塗到烏回鎮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們讓我畫荷我就畫荷,要多粉我就給多粉,過年時還給他們畫門神和財神,所以黃綠紅三色已經用盡了。領導要是知道我下來體驗生活只是畫這些個東西,非要氣壞不可。可這裡的人喜歡我畫荷花小鳥、松樹仙鶴,除夕時幾乎家家都貼著我畫的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他們請我畫東西時,總是預備下飯食,回來時又給我帶來些吃的。我便想做個畫匠也不錯,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只畫炕琴和門神。我墮落了是嗎?

魚紋留下的那串草編銅錢被我當成裝飾掛在牆上。你們問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麼,它們是樺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鉤子、鳥籠子和豆角干。我失眠的毛病到這裡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實,每天同當地人一樣早早就起床了。有時我到江上去看他們捕魚,更多的時候則是去他們那兒串門,聽他們講老掉牙的故事。這裡的星光總是不同尋常的好。有時夜晚跑到屋外,仰頭一望,滿天的星星真叫燦爛啊。還有晚霞,這裡的晚霞總是雞血一樣鮮紅,同雪景形成強烈反差。

我告訴你們這裡的人是如何過年的吧。他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乾糧、除塵,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這才罷休。無論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換上新衣。老人們掛燈籠,家庭主婦忙著祭祖,小孩子則將兜里裝滿瓜子糖果到處跑。男孩子放鞭炮,那響聲就接二連三地閃現。小女孩則挨家挨戶看別人家窗戶上的剪紙,看哪種圖案更妖嬈。我是在鄰居大嫂家過的除夕,吃過滿盤的餃子後,剛回到家裡,門就被撞開了。一股白熾的寒氣中「嗵」地跌下一個小人,不住地給我磕頭,磕得真響啊,魚紋來討壓歲錢來了。我給了他五十元錢,魚紋將錢拿在手中,說是要買幾個小禮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爺爺的院子里放。我便問他爺爺在哪個兒子家過的年。魚紋一梗脖子笑著說:「還不是跟往年一樣?爺爺在每個兒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後就背著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魚紋說,胡達老人在大兒子家抽了根煙,告訴大兒子早些再找個老婆回家,不要把飯桌老是弄得油膩膩的;然後他去二兒子家,由魚紋給他磕頭。魚紋每年磕頭都會得到禮物,前些年是蟈蟈籠、鼠夾子、兔皮手套、松塔壘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條掛狗用的皮項圈。他在魚紋家嘗了一個餃子,嫌那餡不夠咸。他去三兒子家吃了塊糖,責備他家的燈籠沒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塊一塊的白點跟長了癬似的;他最後到小兒子家,剝了一個花生吃,緊著鼻子說他家的酸菜缸沒伺候好,有股餿味,然後皺皺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爺爺年年都這麼過年?」我問。

「年年是這樣。」魚紋說,「他就喜歡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給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還躺在炕上借著爐火的餘溫續懶覺,鄰居大嫂忽然慌慌張張地進來告訴我,說是胡達老人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是當地人對「死亡」 的隱諱說法,以為胡達老人失蹤了。鄰居大嫂說,魚紋一大清早起來正在擺弄禮花,忽然從炕沿栽倒在地。他的頭被磕了一個包,這時他忽然說他看見爺爺快死了,爺爺正在召喚他,他就撒腿往爺爺那兒跑。胡達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見到魚紋來,眼睛裡漫出淚水,說了個「戲」字就咽氣了。

「戲?」我問。

「戲。」鄰居大嫂說。

我在胡達老人的家裡見到了魚紋。他通身披孝,也許因為淚水的浸潤,眼睛更顯明亮。他見了我,現出一種大人才有的凄涼表情。正月十五的夜裡有許多人為胡達守靈,長明燈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魚紋點燃了那幾簇禮花。他每放一個都要說話:

「爺爺,快看,這個花像菊花!」

「爺爺,這花跟冰凌花一樣白!」

「爺爺,這個花像是在潑水!」

彷彿胡達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問魚紋,胡達老人死時果真說出個「戲」字么?魚紋點點頭。我想如果不是「戲」,便是「嘻」字了。對於生命的結束來講,「戲」和「嘻」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胡達老人的死,使烏回鎮失去了一個有光彩的人物。我幾乎天天都穿著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溫暖的心境來懷念他。他的手藝真是好,所有的針碼都壓在靴幫里了,靴口軋著一圈縝密的花邊。葬禮過後,雪一場比一場大,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在家 「貓冬」,只有魚紋常常到我這裡來。他通常是雪住後的早晨來,他帶著一條黃狗,狗脖頸處的項圈是胡達老人最後的手藝。魚紋跟著我學畫財神和門神,他每次都帶來一張白紙。我教了他一周後,他就能畫個大概了。不過他總是喜歡把財神爺的鬍子畫得又長又飄,就像雲彩一樣。有時他也幫我燒水沏茶,還幫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個魚紋這樣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裡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孩子的。而我在烏回鎮又不知不覺喪失了一次可能誕生靈性兒童的機會。

這話還得從你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談起。你們真細心,發現它的郵戳不是烏回鎮的,而是出自與你們同一座城市的郵局。的確是這樣,這幀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託一個朋友路過我們城市時寄給你們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是胡達老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有風,冷極了,鎮子里的人傳說有幾個拍電影的人來了。我走出屋子,發現臨江的高崗上果然有一群遊動的人影。他們在拍歪歪斜斜的柵欄、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著袖子湊過去看熱鬧。他們共有六個人,是一家海外發行製片公司拍風光片的。其中有一個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個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親(紅臉膛,很大的眼睛,濃眉),他說話語速極快,在工作間隙不時與他的合作者打趣。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問道:「外地人吧?」我點點頭。「寫字的?」他略帶鄙夷地問我,大約以為我是作家或者記者。「畫畫的。」我說。「哦,差不多都一樣,都得用筆。」他挪揄地說,「在城裡呆膩歪了,下鄉揩貧下中農的油來了?」

他那無所顧忌的樣子,彷彿與我相識已久。傍晚的時候,風住了,可灰雲卻壓滿了天空,氣壓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憶著父親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斷,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樣推門進來了。

「有我的飯么?」他問。

我呆立著。

「反正你也得吃飯,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會做飯。」

我便毫不客氣地把圍裙扔給他。我們用牛肉煮土豆,用粉絲炒酸菜,他邊做菜邊唱歌(這也與我父親一樣),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他吃飯的樣子很貪婪,連菜底的湯計都不漏掉,吱吱地傾著盤子吸個溜乾淨。飯後,我們坐在爐火旁談天(說些什麼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龐,他快捷的語調以及把茶水喝得很響的樣子。後來我建議他為我拍一張照片(因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機,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個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頓飯,總要付出些代價。」於是我就穿著氈靴,嘴裡嚼著樹脂,悠閑地坐在房屋一角。當照片墜落下來後,我發現那顏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給你們。為了使你們早些見到烏回鎮的我,我讓他把信連同照片帶走,因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離開烏回鎮,他中途轉機時路過我們的城市。

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天落雪了,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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