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雪的墓園(5)

年三十,按照母親的吩咐姐姐必須回婆家過年,她不願意因為失去丈夫而滯留女兒在家陪著自己,那麼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為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們家雖然沒放爆竹卻也彷彿放了似的,從院子四周不停地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母親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這是一個最難熬的時刻,只要過了除夕,年也就算過去,生活又會平穩起來。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雪花降臨預兆來年是個豐年。我們無法抗拒地看著年的到來。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經蒼老了,疲憊了,似乎它的每一個腳步都是遲暮的。我的眼前又閃現出了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星光一定像螢火蟲似的飛向那裡。

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為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親神情極其鎮靜。當我祝福她長壽,而弟弟依照慣例跪下磕頭為她祈求萬福的時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樣豐滿地復甦了。母親也同樣祝福我們,說著那些我們晚輩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話,這使我們覺得這個年裡我們將與眾不同。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裡收留著那個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同母親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的共同的孩子。這是一個溫暖的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它伴著母親韌性的生氣像船一樣駛出港口了。我大大地鬆了口氣。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存,室內優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麼時候偷偷溜進屋裡來了。

初一的時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來就來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時的天色了,所以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從床上爬起來,覺得屋子裡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牆,才知母親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慾望。窗外十分寧靜,菜園之外的道路上沒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經過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個小鎮像癱瘓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進廚房。先看了看爐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後就穿過黃昏似的走廊去母親的房間。可我突然發現母親不在房間里,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乾淨。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間把他從床上搖醒,問他:「媽媽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 「她不見了。」我說。「不會走遠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親,他先去了廁所,然後又進了倉房,但怎麼也沒能找到。「會不會去挑水了呢?」弟弟問。「不會,水桶都在家裡。」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正在這時,姐姐和姐夫回門來了,姐姐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正常,她焦急地問我:「咱媽怎麼了?」「昨晚她還在,早晨醒來時她不見了,她是生了爐子後走的。」我說。 「你們怎麼不好好看著她?」姐姐埋怨著我們,眼裡噙滿淚花。

母親會不會因為一時思念成疾而真的拋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母親會不會去那裡了呢?沒等我來得及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姐姐,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色的頭巾,臉色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姐姐說。

母親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別人家的園子偷花去了。她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瞼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心裡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們全都垂下頭來,真後悔那天沒有帶她去墓園。

「他那裡真好。」母親有些迷醉地說,「有那麼多樹環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那裡不知怎麼好看呢。」她說完走進裡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我見她髮絲烏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現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親被罩在這清芬的白霧中。

母親掀開爐圈去看爐膛的火,這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為那顆紅豆已經消失了!看來父親從他咽氣的時候起就不肯一個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親的眼睛裡,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到住處,他才安心留在那裡。他留在那裡了,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勇氣,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氣。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親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餘生中像爐火一樣經久不息。這時母親溫和地轉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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