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霧月牛欄(7)

「花兒一生,牛就更多了,牛離不開我。」寶墜趕著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將三朵梅花扣結結實實地盤在牛欄上,然後給牛飲水。

牛屋裡燈影黯然。空氣很靜,這使得牛飲水的聲音格外清脆。這時牛屋的門開了,雪兒穿件藍褂子進來了,她捧著一個碗,辮梢上系著白頭繩。她默默地把碗擺在飯桌上,然後轉身定定地看著寶墜。

「你今天送叔去了?」寶墜問她。

雪兒「嗯」了一聲。

「去的人多嗎?」寶墜又問。

雪兒依舊「嗯」了一聲。

牛嗞咕嗞咕地飲水不止。

「哥——哥——」雪兒忽然帶著哭音對寶墜說,「以前我叫你寶墜你生氣嗎?」

寶墜搖搖頭,說:「我就叫寶墜呀,你喊我哥哥是什麼意思?」

「哥哥就是親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兒說。

「扁臉還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嗎?」寶墜問。

「跟牛不能這麼論。」雪兒耐心地解釋,「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寶墜惆悵地說,「我是哥哥。」

三頭牛飲足水匍匐在乾草上。

「怎麼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寶墜糊塗地問。

雪兒委屈地說:「那時我恨你,才不會叫你哥哥呢。爸活著時從來沒有抱過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記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時候上不來氣,我就給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還是他親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寶墜問。

雪兒點點頭,說:「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沒人像爸那麼疼你了。」雪兒說,「還恨你幹什麼。」

「那你恨我叔?」寶墜又問。

雪兒噙著淚花搖搖頭,說:「我可憐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媽的罵。她一罵他,他就哭,邊哭還邊『寶墜寶墜』地叫。」

「你怎麼知道呢?」寶墜問。

「我聽到的啊。」雪兒說,「媽罵他的聲音很大,傳到我的屋子裡了。後來一到半夜我就醒,醒來就能聽見媽在罵他。到了霧月媽罵他就更凶。」

「媽罵他什麼呢?」

「窩囊廢。」雪兒答,「就這一句話。」

寶墜滿面迷惑。

「『窩囊廢』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兒解釋。

「媽半夜要用叔幹什麼?」寶墜問。

「我也不知道。」雪兒說。

「叔挨罵後喊我的名字做啥?」寶墜又問。

「我也不明白。」雪兒說,「是不是你讓他變成窩囊廢了?」

寶墜正言厲色地說:「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窩囊廢,我怎麼能讓叔變成窩囊廢呢?媽凈胡說,叔什麼活都會幹,還知道牛長著四個胃,他多了不起。不過他不會系梅花扣。」寶墜說,「你說叔和媽都不會系梅花扣,我是跟誰學的呢?」

「你自己的親爸唄。」雪兒說。

「他在哪兒?」寶墜興奮地問。

「地下。」雪兒一努嘴說,「聽人說,早死了。」

寶墜頗為失落地「呃」了一聲。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領著紅木來咱家了。」雪兒說。

「媽給他們飯吃了?」寶墜問。

「給了。」雪兒說,「還把你小時候穿過的衣裳給了紅木。」

「你不樂意他們來?」寶墜問。

雪兒凄怨地說:「爸才死,媽就給他們飯吃,我都不想跟她說話了。」

「那就不跟她說話。」

「可屋子裡就我和媽兩個人。」雪兒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不說話,我怕她生氣,以後她半夜沒人罵了,會不會罵我呢?」

「她憑什麼罵你?」寶墜頗為認真地說,「你又沒讓肚子里的蛔蟲跑到她肚子里。」

雪兒聽後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她淚光點點地望著寶墜。

寶墜說:「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罵你,你就來牛屋找哥——哥——」

寶墜在說到「哥哥」一詞時結結巴巴的。

雪兒「嗯」了一聲,指著飯說:「快吃吧,一會兒熱氣都跑沒了。是剩下的喪飯。」

寶墜將目光轉移到喪飯上。

花兒生產了,是頭黑白相間的花牛。寶墜給它取名為卷耳,因為它生下來時有一隻耳朵像花苞那樣蜷曲著。卷耳給一家人帶來了霧月當中從未有過的融洽和快樂。雪兒天天來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頭綾子纏它的腿,就是用條帚蔑扎它的黑鼻頭。母親也夜夜來給卷耳喂豆漿。花兒對卷耳慈愛備至,總用舌頭舔它的臉,地兒也對它無限憐愛。只有臟尾巴的扁臉常常出其不意地沖著卷耳銳利地叫幾聲,企圖嚇唬它。而卷耳對此毫不在意,扁臉的惡作劇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後,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處閑逛了。它很調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是望霧。白茫茫的霧氣使它剛熟識的人和場景變得恍惚的時候,它就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寶墜再去草甸子放牛時隊伍就擴大了。他想他的隊伍會不斷壯大下去,最終他會被牛群所包圍。他會了解每一頭牛的脾性,懂得它們每做出的一個舉止所蘊含的內容。牛屋的白樺木牛欄的梅花扣會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著開放。那時他趕著一群牛走在村路上會有多麼風光啊。

霧月將盡的一個黃昏,寶墜趕著牛剛回到牛屋,雪兒就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她氣喘吁吁地說:「哥哥,媽今天把李二拐罵出門去了,他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寶墜木訥地說:「他不來就不來。」

「你知道媽為什麼罵他嗎?」雪兒壓低聲說,「李二拐說跟媽過日子後,要把你送到金礦點去給人看點兒。說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願意雇你。說你去金礦點還能幫家掙錢,省下家裡的飯,他都幫你把活答應下了。」

寶墜吃驚地看著雪兒。

「媽聽完後就罵李二拐——」雪兒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繪聲繪色學說道, 「你給我滾蛋,別想這麼作踐我們寶墜!他叔活著時對寶墜比親生的還好,誰要拿我的寶墜不當人看,這輩子就別想再踏我的門檻!」

「李二拐就給罵走了?」寶墜問。

「嗯。」雪兒說。

「好。」寶墜讚歎道。

雪兒接著有些羞怯地說:「哥哥,你以後不用惦記我半夜可能會挨媽的罵了,她現在天天摟著我睡覺,還幫我捉頭髮里的虱子。」

寶墜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欄那兒去拴牛。他異常熟練地系著梅花扣,這時雪兒對他說:

「哥哥,我昨天夢見爸和你了。」

寶墜跳下牛槽探詢地看著雪兒。

「我夢見爸領著你過年。」雪兒顫著聲說,「天很黑,還下著雪,爸領著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聲很響,爸怕嚇著你,還幫你捂耳朵。」

寶墜非常想哭,因為夢和霧氣一樣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夢會是什麼滋味。

「我還夢見爸來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認識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麼能那樣。」寶墜傷感地說,「那不是叔么。」

那一夜寶墜聽著牛反芻的聲音,再一次竭盡全力回憶這聲音里曾包裹著什麼重大事情。他想得腦袋發麻,可回憶的周圍仍然是森嚴的高牆,難以逾越。他又打開燈去看那道白樺木的牛欄,漆黑的樹斑睜著永不疲倦的眼睛望著懸在它身上的梅花扣。他的回憶縹緲如屋外的白霧,暗無天日。寶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望著睡態可愛的卷耳。他對自己說:「和牛過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讓我想起的事情幹什麼。」

寶墜關了燈,睡了。他的睡眠沒有夢,因而那睡眠就乾乾淨淨的,晶瑩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聲音和一道亮光所擾醒,他從炕上坐起來,只見卷耳把牛屋的門撞開了。花兒、地兒和扁臉都充滿深情地望著屋外久違的陽光。

霧月過去了。

寶墜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門口。卷耳歪著頭,無限驚奇地看著屋外飛旋的陽光。寶墜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說:「出太陽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試探著動了動蹄子,又驀然縮回了頭。寶墜這才想起卷耳生於霧月,從未見過太陽,陽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嚇著它了。寶墜便快步跨過門檻,在院子里踏踏實實地走給卷耳看,並且向它招手。卷耳溫情地回應一聲,然後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縮著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頭,彷彿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陽光給踩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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