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霧月牛欄(6)

寶墜的哭聲使得屋裡已經歇了的母親的哭聲再次號啕而起,雪兒明亮的哭聲也加入進來。一些人屋裡屋外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勸老的,一會兒又勸少的。最後寶墜被一個人給領回牛屋,花兒一聲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後,地兒和扁臉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那人將牛屋的燈拉亮,昏黃的燈光照著白色的牛欄、翹起的鍘刀以及繼父親手為他盤的那鋪火炕。寶墜哆嗦了一下,內心有一股異常凄涼的感覺。領他的人見他不哭了,就關上牛屋的門去打棺材了。

寶墜跳上牛槽,將三頭牛拴在牛欄上。他每系一個梅花扣眼前都要閃現出一下叔的形象。因為他想問叔的那個問題是:我怎麼會系梅花扣?這是他一個人白天在草場時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無法從叔那裡得到這問題的答案了。

寶墜跳下牛槽給它們填了些豆餅,然後坐在炕沿望著牛欄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兒離開槽子,遠遠地走到一堆乾草前,這使它脖頸上的繩子繃緊了一刻。牛欄的一朵梅花扣也跟著顫動了一下。寶墜不由衝口而出,「誰也別想弄開我系的花!」

繼父的紅棺材被濃霧包裹著,那紅色就顯得有幾分溫柔了。停屍三天入殮後,繼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門外就來了一掛載靈柩的馬車,寶墜被人給戴上孝帽子,腰間紮上長長的孝布,這使他很不高興。霧氣繚繞的院子里人影幢幢,靈幡像支碩大的蘆葦一樣斜插在院門口。母親來到牛屋叮囑寶墜,一會兒送他叔時要大聲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著東西南北各磕一個頭,口中還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記住了?」母親凄怨地問。她的滿嘴起了燎泡,大約是抹眼淚和鼻涕的緣故,她的襖袖像塗了層糨子一樣,泛出干硬的白色。

寶墜沒有搭腔。

母親加重語氣說:「你叔對你那麼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樣他在地下會保佑你好起來。」

寶墜很不理解,母親的話彷彿說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覺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親一出牛屋,寶墜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乾草上,孝布也扯了下來,這樣他覺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練地跳上牛槽打開三朵梅花扣,然後帶著地兒、扁臉和花兒走出牛屋。他們經過院子的時候有很多人都指著牛問寶墜:

「你不送你叔了?」

寶墜「嗯」了一聲,說:「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媽不生氣嗎?」

「她生氣就生氣去吧。」寶墜說,「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們看著寶墜趕著牛走上濕漉漉的村路,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他,也沒有人去通報他屋裡的母親。大家都在想:寶墜已經很不幸了,還難為他送葬做什麼呢?

霧氣使白天跟黃昏一般朦朧,而黃昏又比以往的黃昏更加灰暗。寶墜趕著牛回家時隱約能看見路上飄散的圓圓的紙錢,牛蹄把它們踏碎了很多。

他一進院子母親就迎了過來,她一言不發地撫摸了一下花兒的頭,然後長吁一口氣。

「叔走了?」寶墜問。

「走了。」母親平靜地說,「你今天還回牛屋住?」

「嗯。」寶墜說,「我喜歡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說了么?」母親慢條斯理地說,「他走後讓你回屋來住。」

「不。」寶墜堅決地說,「花兒要生了。」

「那等花兒生了後你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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