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霧月牛欄(5)

當天夜裡寶墜就鬧著要去牛屋住,他說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繼父以為他不過是糊塗一兩天而已,並未太放在心頭,於是就去牛屋給他臨時搭了一張鋪。寶墜從此開始了與牛生活的日子。他堅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後來他們發現寶墜不斷地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貪吃貪睡,逢到有霧的日子就淚水漣漣。他們便知寶墜喪失了一部分意識,淪為一個弱智兒童了。女人為此哭得抽過好幾回。那時她已懷孕,動了胎氣,所以雪兒是個早產兒。繼父更是悔恨難當,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一拳會葬送繼子的前程。那道白樺木的牛欄在他看來跟屠刀一樣可惡。他不敢把真實的一幕說給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裝修起來,為寶墜盤了一鋪火炕。他每天給寶墜送飯,跟他說話,希望能打開他記憶的閘門。三九天北風呼嘯的時候,他幾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給寶墜的炕填些柴火,順便也喂喂牛。寶墜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只能天天放牛。寶墜也喜歡牛,三頭牛的名字都是寶墜給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來到牛屋為寶墜換上新衣,將窗戶貼上「福」字,還送給寶墜一盞他親手糊的燈籠。寶墜喜歡金黃色的南瓜燈,他就年年送他一盞。夜半吃餃子放鞭炮的時候,他還把寶墜帶到院子,讓他看火花和聽響兒。寶墜樂得忘乎所以,能吃下兩大盤餃子。

雪兒的降生並沒有給身為父親的他帶來任何快樂。因為他覺得雪兒的誕生與寶墜的病有著某種微妙的聯繫。雪兒兩歲的時候,他便喪失了與女人親熱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樂此不疲的事。負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備受滋擾侵蝕。寶墜的母親因為丈夫的病而討了無數個偏方,最終他還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氣便一天天壞起來,整日面目浮腫,不事修飾。當丈夫瘦得已經全然脫相的時候,她便張羅著借錢去大城市給他看病。可大夫堅決不同意。說以後的錢都要攢著,留給寶墜治腦袋。女人便落著淚說丈夫善心腸,對原方的孩子這麼好,是寶墜前世修來的福分。

霧氣使白燁木的牛欄顯得更粗了一些。他盯著那道罪惡的牛欄,恨不能將它當成脆骨嚼碎,咽進肚子,把它帶到地獄去。四年前他便傾其所有翻蓋了房屋,使一間屋變為了兩間,雪兒有了自己的一鋪小炕。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希望寶墜能回到人住的屋子,這樣也許會使他的病慢慢好轉。可寶墜昨晚的話卻使他最後的一口氣沒能暢快地吐出來。他說繼父死後還會來個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沒有寶墜的位置。這樸素的道理他怎麼就沒想到?可他再也沒有力氣翻蓋房子了。

「寶墜——」他對著那道慘白的牛欄低低叫了一聲。

牛欄在整個牛屋裡處於極其顯赫的位置,正當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樹皮已經被拴牛的繩子給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樹斑依然清晰入目。除了牛欄別具一格地橫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豎的。豎的柱子、豎的牆、堅的門,這使得被支撐在半空的白色牛欄格外搶眼。寶墜的繼父只在傳說中聽過猙獰的鬼的長而尖的利牙,在他看來,這道牛欄就是誰栽在他家的一顆牙。

「我要拔下這顆牙。」他暗暗對自己說。

他環顧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後返身走到牛槽前,試探著往上攀,可他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勁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舉著斧子看著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欄。他這樣僵持了大約不到兩分鐘,忽然覺得更濃的霧氣湧來,白色的牛欄狡猾地隱身其中,彷彿一道雲層後的閃電讓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漸漸模糊,先是無邊的白色,接著是強大的黑色,再接著是激烈的紫色,他搖搖晃晃地沖著牛欄喚了一聲:「寶墜——」然後撲倒在地。他死時手裡還握著斧子,那斧子因為久不使用,已經銹跡斑斑了。

寶墜趕著三頭牛回村時已是晚炊時分了。扁臉和地兒走在頭裡,他和花兒落在後面。傍晚時的霧氣更大一些,寶墜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兒有個閃失。他想好了,要是叔還沒死,他就再問他個事。

他未進家院就聽見一陣鋸聲和創木板的聲音傳來。他停下來拍了一下花兒,說: 「咦,聽聽,家裡怎麼有動靜?」

花兒沉默了一刻,然後仰起頭短促地叫了一聲,它肯定小主人的話時總是這副舉止。

寶墜只覺得院子里遊動著許多人影。刨木板的聲音嚓嚓地像收割麥子。他不小心撞上一個人,那人說:「是寶墜回來了?」

寶墜「嗯」了一聲,然後問;「你們這是幹啥?」

「打棺材。」那人平靜地說,「你叔死了。」

「叔死了。」寶墜嘀咕一句,然後偏過臉對花兒說,「我還想問他個事呢。」

寶墜忽然委屈起來,他嗚嗚地哭了。哭聲在霧氣中流竄,幾乎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音,人們不約而同地問:「誰在哭?」

「是寶墜。」

「寶墜哭他叔。」

「寶墜捨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內容相同的話,然後品評寶墜的哭聲:

「比親生兒子哭得還真。」

「不和他叔有這麼深的感情,哪能這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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