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一片蒼茫(4)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準備,一出門,就馱著蘆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極了,風把樹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蘆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後爸會怎樣對待娘,會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會逃到哪裡。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見爸和娘,不希望再聽到爸終日的叱罵,也不願意聞爸那麻坑臉里終日溢出的酒氣。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會把她帶到一個美好的地方。

蘆花淌著淚,已經毫無知覺了。手、腳、臉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沒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圍巾,腳上也只蹬著雙氈襪。她聽見呣唔怪可憐地「呼嘯呼哧」直喘,她多想下來走一走,讓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點也不能動了。

她抬頭望了一下天,發現所有的星星都齊心協力地跟著他們跑。她哭得輕鬆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蕩不羈。蘆花的身上沾滿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氣,伸出舌頭,讓雪花在音面上一點一點地消失,然後再把這清清水滴滋潤到喉嚨。

呣唔忽然停下來了。它一邊長一聲短一聲地瀕臨死亡一般地急喘氣,一邊挫著身子吠叫。蘆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著身子,想下來。可她的腿卻木木的。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了。天仍然陰森森的,冷風不留情面地刮著,還時時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她第一次覺得黑夜是這般漫長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後來,什麼也不想了,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遠的地方撲去。

隱約中,她見呣唔撕扯著一個黑東西。那黑東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動,後來慢慢直立起來,壓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樹一樣。她大叫一聲「呣唔」,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手、腳都丟了,渾身空空蕩蕩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霧。這霧濃極了,像煙,嗆得她怎麼也睜不開眼。後來,她醒了。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爸那張麻坑更深了的臉,好像那臉剛剛遭過一場蟲災。她望娘,娘的頭髮是灰的,臉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灰色的:「到、底、還是,還是、過來了。」娘的眼淚落下來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覺得渾身都空,好像五臟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麼也沒有了,她動彈不得。

天陰著,朦朧的太陽隱在灰濛濛的雲煙霧氣中。

她總算活過來了。她怯怯地沒有力氣地問娘:「我的頭髮變灰了么?」

「沒有,蘆花,你的頭髮還跟熊皮那麼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個黑東西、黑熊、給壓死了。」她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了經過,抽搐著嘴,哆哆嗦嗦地說著。她想哭,可眼淚卻出不來。

「呣唔沒死,好好活著呢。」娘回過頭,一聲一聲地喚著,「呣唔呣唔呣唔— —」

聽到召喚,它敏捷地躥進屋來,靈巧地把前爪搭在蘆花肩頭,頭俯視著蘆花,伸出舌頭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額頭和臉。她覺得眼角又溫熱又滋潤,覺得空空的軀殼裡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過,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來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暢。

「她可以起來了么?」

「還得再躺躺。」爸跟誰說話?蘆花循聲望去,見一個和他們一樣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話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嚇得渾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識中,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在這兒。她想起了娘講給她的許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許這是一個會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張著嘴么?他的牙怎麼跟樺樹皮一樣白?爸和娘的牙怎麼就像黃黏上呢?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極了。炕上有一股潮濕的土氣,由於炕燒得太熱,娘在炕上灑了水。她聞著這氣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飛揚跋扈地下著。蒼黑色的大門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蘆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勢仰卧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遠,又好像這般這般的近。她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中已經變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緩緩慢慢地升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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