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一片蒼茫(3)

天天晚上炕都燙手。爸點著熊油燈喝酒,讓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脫光衣服,扯著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臉上的肌肉就鬆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許多。跟娘說起話來,口氣也溫和多了,溫和得就像春風舔撫著殘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邊,輕輕地拍她。她眯著眼,可並未曾睡著。她感覺到熊油燈昏黃的火苗在顫顫聳動。爸身上的那股酒氣像一把銀針,扎得她難受。不一會兒,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著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來,吹了熊油燈,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時放著棉帘子,屋裡死一般的黑,什麼也看不見。蘆花害怕極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黑蒼蠅,又小又丑,可卻沒人管她。爸把娘扯過去了,她聽到爸嘴裡呃呃地叫著,娘則遲緩地應著,她感覺出爸和娘這一時刻是融為一體的。她希望他們永遠這樣,儘管她內心還不免恐懼。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響了。門房裡煮肉的香氣被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取代了。屋裡多了一盞熊油燈,兩團火苗燒得生氣勃勃。她穿上新衣,紮上紅頭繩,看著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飯。

她走出屋。寒風像小叫驢一樣,一聲比一聲急,無邊無際的茫茫林海迴響著這尖厲刺耳的叫聲。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幾顆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擺子。呣唔倚在她身邊,安靜地,若有所尋地,同她一樣望天。

她望不見一條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每次回來,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後面那個很高的山頭上,希望找到一條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內心絕望得要命,孤獨得要命,雖然她那時僅只七歲。她跪在山頂上,哭得臉色同雪一樣白。她已習慣了冒出一滴淚,就默默抹掉一滴淚。最後,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沒有接她,但那臉卻猙獰極了。她再也不敢尋找出山的路。

「蘆花,你在望啥?進屋吃年夜飯了。」娘過來喊她。她感覺到娘的手燙在她冰涼的臉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為什麼要冬天過年呢?」

「冬天清閑、乾淨。」

「冬天冷!」她反駁著娘,蹲下身子,緊緊地摟著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過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沒有家。蘆花,快進屋,給你爸磕頭拜年。」

她被娘扯進屋裡。爸已經等急了,渾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騷動。娘把幾塊狍子肉分給呣唔,讓它到牆角去消受。蘆花給爸和娘磕了頭,拜了年。可她卻沒有吃年夜飯。她說牙疼,肚子疼。爸顯然為此不高興,眼睛瞪著娘,好像是娘慫恿蘆花裝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蘆花的額頭,搖頭訕笑一聲,忽然間從腰上扯下皮帶,劈頭蓋臉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閃,也不哭,兩盞燈都被爸抽滅了,屋子頃刻變成一口枯乾了的深井。蘆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張著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帶著摸索到屋門,出去了。星光漏進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顯示了它的強悍、勇敢和敏銳。這是一條高大而健壯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黃為主,嘴巴、腦門和脖頸卻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寬大,並不立起,只是俯貼在腦袋兩側。這樣,就更突出它那雙烏藍的眼珠。爸打獵時,總是帶上它,好幾次,它都從死神手中把爸奪回來。可是爸對它並不十分喜歡,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邊唔嚕著什麼歌子一邊往它的腦袋上撒尿。呣唔發瘋地撲向爸爸,吼著,露出一排犀利而潔白的牙。她真希望它沖他的襠間咬一口。爸倉皇著提起褲子,酒被嚇醒了大半。那次,蘆花覺得開心極了。她把呣唔領到山泉邊,把它的腦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乾乾淨淨。然後用野花編了個花環,套在它脖子上,讓它馱著自己跑。呣唔跑得飛快,她趴在它脊樑上,兩手揪著它的耳朵,一邊笑一邊深情地喚它「呣唔,呣唔」。正在興頭,爸撞見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罵蘆花:

「騎狗爛褲襠,看看你的襠!爛沒爛,小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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