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一片蒼茫(2)

她臉上的黃昏越來越濃。極目四方,樹靜風靜雪也靜。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嘆口氣,拉著她朝家走。她沒有聽夠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擔東西。花的布、紅的頭繩,這是給她的。還有一掛小花炮。她知道,要過年了。娘告訴她,她七歲了。她不懂七歲是什麼,問娘,娘答:「是長大了。」長大了是什麼樣兒?她想像不出。辮兒長了,娘給她盤在頭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滿臉的小坑,像片窪地,她想像著用小米粒把它們填平。那樣,爸的臉就不會這般醜陋難看。蘆花習慣了安靜和逃避,從她記事時起,爸和娘說起話來就總是別彆扭扭的。娘順從地流淚,後來淚也沒了。她不願意看見娘受爸的氣。所以,只要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惴惴地逃開。

「嗯,山外鬧事呢。」爸說。蘆花剛要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停了腳,聽著。

「鬧什麼事呢?」娘輕聲地問。

「抓人遊街,厲害著呢。滿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變了。」娘嘆口氣。

空氣凝滯,蘆花的心也凝滯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說,她再長几歲,就送她出山。娘還說,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壞,怕她受氣。她出過山,那是爸告訴她的。她兩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燒得肉皮直燙手,爸送她出山,醫好了。可惜她不記事。

山外是什麼樣呢?

爸和娘見她愣著偷聽,都不吱聲了。

爸問:「蘆花,你在聽啥?」

「聽風叫。風颳得那麼厲害,呣唔會凍出鼻涕嗎?」她的眼淚直打轉,她努力噙著。

「呣唔?」爸的麻坑臉一皺,像個糠菜糰子一樣。

「那條狗。」娘趕緊應道,「蘆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個什麼呢?」爸的兩道眉擰在一起,像條青蛇一樣的彎著。蘆花嚇得打著哆嗦,小心翼翼地說:

「呣唔,是能幹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惱怒地一笑,不再追問。

哦,呣唔!蘆花奔向戶外,風雪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著,揉哭了。

校園的一片潔自上,不知何時點上幾個紅點。五個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艷。其中有一個女孩子不滿意雪人的鼻子,用纖纖素手去整容,結果又不對了另一個女孩的心思,於是,她們就嬉笑著扭打在一起。其他三個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紛紛參戰。轉眼間,雪人就崩潰了。她們笑倒在雪地上,開成五朵梅花,燦燦生輝。而天空,仍然無語悠揚地灑著雪花,斂聲屏氣地得意地吻著她們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劇起伏的胸脯。蘆花看到寫字檯上的電子台表正顯示著11:32。她穿上杏黃色的羽絨服,戴上白色的絨線帽、白色的圍巾和白色的棉線手套,鎖上房門,匆匆地穿過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園。

好舒暢好精神。浩渺而靈性的宇宙垂著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風,輕紗一般瀟瀟洒灑地飄揚。而雪花輕輕磨擦時發出的柔婉的聲音,又充盈在這屏風的每一間空隙里,讓人想到傳說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蘆花緩緩地舉著步,好像不忍心踏亂這豐厚豐實的潔白似的。那五個堆雪的女孩子覷見了她,一呼而應地紛紛立起,互相吆喝著嗔怪著繼續堆起雪人。蘆花遞給她們一個笑,一直朝校園外走去。走過居民區,走過草甸,走到山下。

彷彿又是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裡,懷裡跳躍著許多難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繩子,黃麻搓成的,可結實呢。聽說這繩是娘的,現在用來捆柴。蘆花把繩攬在胸前,坐在地火龍前打結。爸上山攆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頭大黑熊。娘說,能值很多錢。她不知道錢是什麼。

她打了一個結,比一比長短,不滿意,又解開重打。終於,反覆幾次,她在繩上打了兩個結。繩子被分成了三段。

「這是上午。」她比劃著上段,自言自語地說。

「下午在這。」她又神了神兩個結中間的一段繩子。

「這個長長的,是晚上。」說完,她嘆口氣,支著下巴想什麼。

「蘆花,好好的繩子繫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頭呢。」她看著娘,低低地說。娘把熊皮鋪到地火龍上,也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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