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一片蒼茫(1)

蘆花的眼淚同窗外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

九點了,她才從俯懶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來。淡藍色的窗帘不像往日那樣,透著活潑熱烈的亮點。蘆花覺得眼前霧蒙蒙的,她馬上有了一種感覺,這感覺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幾步奔到窗前,撩起窗帘——

下雪了,果然。校園白了。那一株株獨立不羈的小楊樹,昨日還有飄曳在枝頭的幾片零星枯葉,對著深藍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間就不知被雪花彈撥到哪去了,斷送了簌簌秋聲。它們的每一根枝條每一段椏杈,都裹上了豐瑩的雪絮,絨線團一般。遠遠一望,猶如一群美麗純潔的小天使,唱著聖誕的歌子,飛臨人間了。

天地如此和諧。蘆花被眼前動蕩紛揚而又寧靜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圍感動了。她覺得一顆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體里被爽意的雪花輕輕托起,悠遊到一種清新明麗的境界中。接著,她的眼淚就晶晶瑩瑩,楚楚動人地撲喀撲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鵝黃色的套頭羊毛衫,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俯身對著寫字檯上鏤花褐色框架的圓鏡子,點著自己的鼻子:你是個傻瓜是個小可憐兒小林黛玉。末了,把兩彎淡淡的笑容裝進淺淺的酒渦中,她覺得自己滿足了。於是,拉開抽屜,取出日記本,嚓嚓地寫起來:

昨夜夢中又見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樣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遙遠的大漠中,一個沒有人煙沒有鳥語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荊棘叢生,而且無限延伸,像張巨大的網,把他罩在裡面了。我見他在裡面痛苦地掙扎,他伸出那雙棕紅色的大手,一直把它們舉過頭頂。這雙大手忽然愈變愈大,手指也愈變愈長,像兩棵參天的紅松,舒展著道勁的枝幹,遙遙地默對藍天。

他那雙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麼?是抓藍天上的白雲,還是抓藍天?白雲是虛幻的,藍天則是虛偽的,因為它總是假借太陽才能呈現出單純、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們。

醒來,下雪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我哭了。是夢的情緒的繼續,還是心靈的發現,鬱悶的宣洩,抑或一種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訴我嗎?

她插上筆帽,把筆塞到筆筒里。她的筆筒滿滿當當的,她自己也奇怪哪來這麼多筆。於是,她一支支地把它們抽出來,一忽兒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筆筒寬鬆多了,她的心也寬鬆多了。寬鬆得她彷彿聞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溫潤迷亂的氣息。

娘永遠都是老樣子。她的臉是遲暮的黃昏。她的額頭有兩條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終年滑行著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紅色的滑潤的舌頭去舔那疤痕里的風塵。呣唔的眼裡浸著淚,而娘眼裡卻永遠是霧,霧後面的眼睛,永遠都不見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卻永遠都有愛動的眼睛。

她七歲,是娘告訴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紛飛的時刻,挑一副擔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時,她第一次感覺到,人比小鳥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兒她聽了會哭會笑。

一朵花來開崖畔嘞,

一條路來通四方喲。

花謝落盡深谷里嘞,

四處無路走天涯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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