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親土豆(7)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說:「你看他比我年輕,讓他喝我的雞湯,你勾引人——」

王秋萍搖頭嘆口氣,無可奈何地給丈夫一勺一勺地餵雞湯。喂完丈夫,她和李愛傑一起上廁所,突然說:「那麼多不該進太平房的人都進了那裡,他這該進的卻天天活著磨人。有時候真想毒死他。」

李愛傑怔怔地看著王秋萍,失神地說:「秦山確診了。」她突然撲到王秋萍懷裡哭起來,「我還不如你,想讓他磨我也沒這個日子了!」

兩個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將一些上廁所的人嚇得大驚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愛傑幾乎徹夜未眠。兩個人買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將在廁所沒有哭完的淚水又哭了出來。剛開始時兩人都覺頭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徹了倒把酒給醒了,毫無睡意。兩人便講起各自的家世,說得天有曉色,才覺得眼睛發澀,便都酣然沉睡於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愛傑夢見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鏟草,路過草甸子,秦山為她采一枝花,掉進了沼澤中。眼看著人越陷越深,急得李愛傑大喊起來,一個激靈從睡夢中坐了起來。揉揉太陽穴,看著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腸、豆腐乾、花生米,她才憶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條薄絨毯子,睡得頭髮披散,鼻翼微微翕動,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愛傑抓過手錶,一看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嚇得非同小可,連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們還沒去醫院呢。」

王秋萍也「哎喲」一聲坐起來,用手背使勁揉了下眼睛,懊惱地自責:「唉,排不成車票,連豬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反正已經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還能省頓飯。」

李愛傑知道她在說氣話。待她梳洗完畢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經起床了。她對李愛傑說,過兩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裡她夢見兩個孩子讓狗給咬了:「一個咬在胳膊上,一個咬在腿上,撲在我面前哭得起不來,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憐。」

「夢都是反著來解的。」李愛傑安慰她,「你夢見他們哭說明他們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也該秋收了,總不能老指著我娘家人幫忙吧?」

「是該秋收了,我們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愛傑說這話的感覺就像沒過足秋天雙腳卻踩在了初凍的薄冰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兩個人說著話來到街上,各自買了一個煎餅餜子,倚著浮灰重重的柵欄吃起來。陽光很燦爛,她們眯縫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看著行人、車輛、廣告牌,聽著汽車喇叭聲、磁帶銷售攤前錄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她們趕到醫院時午飯已經過了。李愛傑一進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見了,病服堆在床上,床頭柜上的飯盒等東西也不見了。

護士正在給患者扎針,見了李愛傑便態度生硬地說:「五號床的家屬,你們家的病人怎麼不見了?」

「昨晚我離開時他還好好地呆在這裡,他怎麼會出了醫院?」李愛傑氣急地說, 「該問你們醫院吧?」

「醫院又不是託兒所。」護士沒有好氣地說,「還住不住了?不住還有其他病人等著床呢。」

李愛傑掀開秦山的床單,見床下的拖鞋也不見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頭哭起來。鄰床的一位患者說,晚上秦山還睡得好好的,凌晨四點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了,他以為他去解手了。

秦山會不會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廁所哭了一場,儘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幾遍臉,又站在院子的風中平靜了一番,可她紅腫的眼睛也許讓他抓到蛛絲馬跡了。他沒有告別就走了,看來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顧不上自己的丈夫了,連忙陪同李愛傑去找秦山。她們去了松花江邊、霽虹橋的鐵路交叉口以及公園幽深的樹林,一切可以自殺的場所幾乎都讓她們跑遍了,然而沒有什麼人投江、卧軌或是吊在公園的樹下。天黑的時候,她們仍不見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斷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歸家人。李愛傑趴在霽虹橋的綠鐵欄前痛哭起來。

她們絞盡腦汁想秦山會去哪裡,最後王秋萍說也許他去極樂寺出家了。李愛傑也覺得有些道理,也許秦山以為遁入佛門會使他的病和靈魂都得到拯救。於是她們又捱過一個不眠之夜後,一大早就去了極樂寺。她們找到住持,問昨天是否有人要來出家。住持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微微搖頭。她們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處基督堂。她們為什麼去教堂?也許她們認為那是收留人靈魂的地方。轉到下午,仍不見秦山的影子。她們又跑回住處看房東家的電視,看本市午間新聞是否有尋人啟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發生,結果她們毫無所獲。

一直到了下午兩點,處於極度焦慮狀態的李愛傑才突然意識到秦山一定是回禮鎮了。一個要自殺的人怎麼會帶走飯盒、毛巾、拖鞋等東西呢?她又聯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錢的事,就更加堅定地認為秦山回了家鄉了。李愛傑開始打點回家的行裝。

「萍姐,一會兒跟我去辦出院手續。」李愛傑頭也不抬地說,「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聲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絕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會治的。」李愛傑哽咽地說, 「他是想把錢留下來給我和粉萍過日子,我知道他。」

「這麼善良的人怎麼讓你攤上了?」王秋萍抽咽了一下,「他回家怎麼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讓他走嗎?」李愛傑說,「今天的火車已經趕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處,李愛傑就沉靜下來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辦出院手續,院方開始不退住院押金,說病人已經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葯。李愛傑說不過他們,便去求助於秦山的主治醫生。醫生聽明情況後,幫助她找回了應退還的錢。

晚間,李愛傑打開旅行袋,取出一條很新的銀灰色毛料褲子,遞給王秋萍: 「萍姐,這是我三年前的褲子,就上過兩回身。城裡人愛以貌取人,你去哪辦事時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點,你可以把褲腳放一放。」

王秋萍捧著那條褲子,將它哭濕了好大一片。

李愛傑趕回禮鎮時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南坡地里起土豆。是午後的時光,天空極其晴朗,沒有一絲雲,只有涼爽的風在巷子里東遊西逛。李愛傑沒有回家,她徑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見許多人家的地頭都放著手推車,人們刨的刨、撿的撿、裝袋的裝袋。鄰家的狗也跟著主人來到地里,見到李愛傑,便搖著尾巴上來叼她的褲腳,彷彿在殷勤地問候她:你回來了?

李愛傑遠遠就看見秦山貓腰在自家的地里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後正用一隻土籃撿土豆。秦山穿著藍布衣,午後的陽光沉甸甸地照耀著他,使他在明亮的陽光中閃閃發光,李愛傑從心底深深地呼喚了一聲:「秦山——」雙頰便被自己的淚水給燙著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後便安閑地過冬天。秦山消瘦得越來越快,幾乎不能進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著李愛傑一言不發。李愛傑仍然平靜地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有一天傍晚,天落了雪,粉萍在灶間的火爐上烤土豆片,秦山忽然對李愛傑說:「我從哈爾濱回來給你買了件東西,你猜是啥?」

「我怎麼猜得出來。」李愛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秦山下了炕,到柜子里拿出一個紅紙包,一層層輕輕地打開,抖摟出一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那旗袍被燈光映得泛出一股動人的幽光。

「哦!」李愛傑吃驚地叫了一聲。

「多亮堂啊。」秦山說,「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愛傑傷感地說,「到時我穿給你看。」

「穿給別人看也是一樣的。」秦山說。

「這麼長的衩,我才不穿給別人看呢。」李愛傑終於抑制不住地哭著撲倒在秦山懷裡,「我不願意讓別人看我的腿……」

秦山在下雪的日子裡掙扎了兩天兩夜終於停止了呼吸。禮鎮的人都來幫助李愛傑料理後事,但守靈的事只有她一人承當。李愛傑在屋裡穿著那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守著溫暖的爐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殯的那一天,她才換下了那件旗袍。

由於天寒地凍,在這個季節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蓋棺材光靠那點凍土是無濟於事的。人們一般都去拉一馬車煤渣來蓋墳,待到春暖花開了再培新土。當葬禮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時候,李愛傑突然阻攔道:「秦山不喜歡煤渣。」

葬禮主持以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勸導,她忽然從倉房裡拎出幾條麻袋走向菜窖口,打開窖門,吩咐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往麻袋裡裝土豆吧。」

大家都明白李愛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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