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親土豆(3)

「咱們到哈爾濱看看去吧。」李愛傑悲涼地說。

「人一吐血還有個好嗎?」秦山說,「早晚都是個死,我可不想把那點錢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總得治呀。」李愛傑說,「大城市沒有治不好的病。況且咱又沒去過哈爾濱,逛逛世面吧。」

秦山不語了。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這才決定去哈爾濱。李愛傑將家裡的五千元積蓄全部帶上,又關照鄰居幫她照顧粉萍、豬和幾隻雞。鄰居問他們秋收時能回來么?秦山咧嘴一笑說:「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著回來收最後一季土豆。」

李愛傑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罵他:「胡說!」

兩人又搭了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費喜利見泰山縮著頭沒精打采,就說: 「你要信我的,就別看什麼病去。你少抽兩袋煙,多活動活動就好了。」

「我見天長在土豆地里幹活,活動還算少嗎?」秦山乾澀地笑了一聲,說, 「看什麼病,陪咱媳婦逛逛大城市去,買雙牛皮鞋,再買個開長權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東西給你丟人。」李愛傑低聲說。

兩個人在城裡買了一斤烙餅和兩袋鹹菜,就直奔火車站了。火車票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貴,而且他們上車後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這使他們很愉快。所以火車開了一路李愛傑就發出一路的驚詫: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馬蓮花,絨嘟嘟的!」

「這十好幾頭牛都這麼壯,這是誰家的?」

「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連大門都刷了藍漆!」

「那個戴破草帽的人像不像咱禮鎮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實點。」

秦山聽著妻子恍若回到少女時代的聲音,心裡有種比晚霞還要濃烈的傷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還可以繼續聽她的聲音,如果病入膏肓,這聲音將像閃電一樣消失。誰會再來擁抱她溫潤光滑的身體?誰來幫她照看粉萍?誰來幫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

秦山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兩人輾轉到哈爾濱後並沒心思瀏覽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了豆腐腦和油條,然後打聽如何去醫院看病。一個扎白圍裙的胖廚子一下子向他們推薦了好幾家大醫院,並告訴他們如何乘車。

「你說這麼多醫院,哪家醫院最便宜?」秦山問。

李愛傑瞪了秦山一眼,說:「我們要找看病最好的醫院,貴不貴都不怕。」

廚子是個熱心人,又不厭其煩地向他們介紹各個醫院的條件,最後幫助他們敲定了一家。

他們費盡周折趕到這家醫院,秦山當天就被收入院。李愛傑先繳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後上街買了飯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兩個人在吸氧氣。在垂危者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吸聲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聲、吐痰聲和喝水聲。李愛傑聽主治醫生講要給秦山做CT檢查,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李愛傑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後臉色便開始發灰,尤其看著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慘淡的樣子,他便覺得人生埋伏著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飯時李愛傑上街買回兩個茶蛋和一個大麵包。與秦山鄰床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頭枕著冰袋,他的妻子正給他喂飯。他得的好像是中風,嘴歪了,說話含混不清,吃東西也就格外費力;喂他吃東西的女人三十來歲,齊耳短髮,滿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將一勺熱湯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罵:「婊子、妖精、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傷心去了。

李愛傑和秦山吃喝完畢,便問其他病人家屬如何訂第二天的飯,又打聽茶爐房該怎麼走。大家很熱心地一一告訴她。李愛傑提著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門時天已經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陰冷而難聞的氣味。李愛傑在茶爐房的煤堆旁碰到那個挨了丈夫罵的中年婦女,她正在吸煙。看見李愛傑,她便問:

「你男人得了什麼病?」

「還沒確診呢。」李愛傑說,「明天做CT。」

「他哪裡有毛病?」

「說是肺。」李愛傑擰開茶爐的開關,聽著水咕嚕嚕進入水瓶的聲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嘆息一聲。

「你愛人得了中風?」李愛傑關切地問。

「就是那個病吧,叫腦溢血,差點沒死了。搶救過來後半邊身子不能動,脾氣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氣,你也看見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愛傑打完水,蓋嚴壺蓋,直起身子勸慰道,「罵兩句就罵兩句吧。」

「唉,攤上個有病的男人,算咱們命苦。」女人將煙掐死,問:「你們從哪裡來?」

「禮鎮。」李愛傑說,「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呢。」

「這麼遠。」女人說,「我們家在明水。」她看著李愛傑說,「你男人住的那張床,昨晚剛抬走一位。才四十二歲,是肝癌,留下兩個孩子和一個快八十的老母親,他老婆哭得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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