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親土豆(1)

如果你在銀河遙望七月的禮鎮,會看到一片盛開著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垂吊著,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銀灰色。當你斂聲屏氣傾聽風兒吹拂它的溫存之聲時,你的靈魂卻首先聞到了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一縷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氣。你不由在燦爛的天庭中落淚了,淚珠敲打著金鐘般的花朵,發出錯落有致的悅耳的迴響,你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過這種花朵而感到欣慰。

那永遠離開了禮鎮的人不止一次通過夢境將這樣的鄉愁捎給他的親人們,捎給熱愛土豆的人們。於是,晨曦中兩個剛剛脫離夢境到晨露搖曳的土豆地勞作的人的對話就司空見慣了:

「昨夜孩子他爺說在那邊只想吃新土豆,你說花才開他急什麼?」

「我們家老邢還不是一樣?他嫌我今年土豆種得少,他聞不出我家土豆地的花香氣。你說他的鼻子還那麼靈啊?」

土豆花張開圓圓的耳朵,聽著這天上人間的對話。

禮鎮的家家戶戶都種著土豆。秦山夫婦是禮鎮種土豆的大戶,他們在南坡足足種了三畝。春天播種時要用許多袋土豆栽子,夏季土豆開花時,獨有他家地里的花色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們收穫最多了。他們在秋末時就進城賣土豆,賣出去的自然成了錢存起來,餘下的除了再做種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時愛打赤腳。他媳婦比他高出半頭,不漂亮,但很白凈,叫李愛傑,溫柔而賢惠。他們去土豆地幹活時總是並著肩走,他們九歲的女兒粉萍跟在身後,一會兒去採花了,一會兒又去捉螞蚱了,一會兒又用柳條棍去戲弄老實的牛了。秦山嗜煙如命,人們見他總是叼著煙眯縫著眼自在地吸著。他家的園子就種了很多煙葉,秋天時煙葉長成了,一把把蒲扇似的拴成捆吊在房檐下,像是古色古香的編鐘,由著秋風來吹打。到了冬天,秦山天天坐在炕頭吸煙,有時還招來一群煙友。他的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熏得焦黃焦黃的,嘴唇是豬肝色,秦山媳婦為此常常和他拌幾句嘴。

秦山因為吸煙過量常常咳嗽,春秋尤甚,而春秋又尤以晚上為甚。李愛傑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說她兩三天就得洗一回頭,不然那頭髮里的煙味就熏得她翻胃。女人們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摟著你吸煙不成?李愛傑便紅了臉,說去你們的,秦山才沒那麼多的糾纏呢。

可是糾不糾纏誰能知道呢?

秦山和妻子愛吃土豆,女兒粉萍也愛吃。吃土豆的名堂在秦家大得很,蒸、煮、烤、炸、炒、調湯等等,花樣繁雜得像新娘子袖口上的流蘇。冬天的時候粉萍常用火爐的二層格烤囫圇土豆,一家人把它當成飯後點心來吃。

禮鎮的人一到七月末便開始摸新土豆來吃了。小孩子們竄到南坡的土豆地里,見到壟台有拇指寬的裂縫了,便將手指順著裂縫伸進去,保准能掏到一個圓鼓鼓的土豆,放到小籃里,回家用它燉豆角吃真是妙不可言。當然,當自家地的裂縫被一一企及、再無土豆露出早熟的跡象時,他們便貓著腰竄入秦山家的土豆地,像小狐狸一樣靈敏地摸著土豆,生怕被下田的秦山看見。其實秦山是不在乎那點土豆的,所以這個時節來土豆地幹活,他就先在地頭大聲咳嗽一番,給小孩子們一個逃脫的信號,以免嚇著他們。偷了土豆的孩子還以為自己做賊做得高明,回去跟家長說: 「秦山抽煙落下的咳嗽真不小,都咳嗽到土豆地去了。」

初秋的時令,秦山有一天吃著吃著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了,雙肩抖得像被狂風拍打著的一隻衣架,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李愛傑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嗔怪:「抽吧,讓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煙葉一把火都點著了。」

秦山本想反駁妻子幾句,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那力氣了。當天夜裡,秦山又劇烈咳嗽起來,而且覺得噁心。他的咳嗽聲把粉萍都驚醒了,粉萍隔著門童聲童氣地說:「爸,我給你拔個青蘿蔔壓壓咳吧?」

秦山拉著胸說:「不用了,粉萍,你睡吧。」

秦山咳嗽累了便迷迷糊糊睡著了。李愛傑擔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她將頭側向秦山,便發現了秦山枕頭上的一攤血。她嚇了一跳,想推醒秦山讓他看,又一想吐血不是好事,讓秦山知道了,不是糟上加糟嗎?所以她輕輕拈起秦山的頭,將他的枕頭撤下,將自己的枕頭墊上去。秦山被擾得睜了一下眼睛,但捺不住咳嗽之後帶給他的巨大疲乏,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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