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川(6)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麼在初雪之後才出現,可爸媽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佔據著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彷彿萬千隻小船從上游下來了,彷彿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湧來了,彷彿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裡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為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裡,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獃獃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說。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准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後,吉喜終於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於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瀰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衝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刀興奮得像只採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像看著一位功臣。產婦終於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濕潤的葦席上,為能順利給胡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污的手洗凈,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牆上胡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牆上什麼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彷彿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刀正在燒著什麼,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著。

「你在燒什麼?」吉喜問。

胡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著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牆上了。」

吉喜看著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凄涼地想:「胡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於收縮了、泯滅了。借著屋子裡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著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床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牆。她的頭髮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麼流著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裡提著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著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麼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里,又艱難地給木盆註上水,然後獃獃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後的黑暗並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後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著當年她澆到胡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麼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麼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著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著,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裡。她一心一意地收著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麼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後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了,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彷彿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著,游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麼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著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水聲,依然望著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存地愛撫著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著木盆和漁網,而溫暖的篝火灰燼里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裡竟游著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麼悠閑地舞蹈著,吉喜的眼淚不由瀰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讚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儘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著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後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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