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川(5)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裡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 「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乾草,正把劈好的乾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乾爽的葦席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里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 「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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