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川(3)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腌制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麼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里挑一的她會成為胡會的妻子然而胡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會胸前戴著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著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並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會歉意地沖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會說:「你太能了,你什麼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乾菜、曬魚乾、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麼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煙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鬱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采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乾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餵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瀰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並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著「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麼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牆角戳冰眼的鐵釺子碰倒了,發出「噹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麼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麼會接生,我怎麼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