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骨(2)

傍晚,天氣驟然冷起來。白蒙蒙的江面上瀰漫著無邊的寒氣。旗旗大嬸鑿好了第一口冰眼,將一張插三的大網甩進江底。

平素寂靜的江面霎時活躍起來了。遠遠近近的都是人影。近處的人影像被風搖擺的黑橡樹,而遠處的人影則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雲彩。

旗旗大嬸的鬢角出了許多汗,蒙蒙的濕氣很快把她露在圍巾外的頭髮裹上一層白霜。她還沒吃晚飯,她已經打算讓旗旗回鎮子給她取點吃的。

旗旗是個十歲的女孩,是旗旗大嬸在三十五歲還不能生孩子時抱養的。她聰穎而又美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總是像星星一樣閃個不休。旗旗大嬸常常說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頭暈。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經把小碎柈子架在裡面,再往縫隙間塞樺樹皮。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襖,圓鼓隆咚的,更顯出她的可愛來。

旗旗大嬸走上前劃著了火柴,火盆像觸了電似的猛地抖動了一下,接著,紅紅的火苗就躥了起來。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個臉被映得通紅。

「媽媽,你看開花襖爺爺。」

旗旗指著十幾米外的人影說。

「外鄉人,你看看,人一來了精神,病也就沒了,那老開花襖病了兩三年,不也出來了嗎?」

我一到漠那小鎮就聽說過「開花襖」這個人物。如今旗旗大嬸又提起他來,倒有一種非見他不可的慾望了。

「你別去看他,他這人一輩子見著兩種東西眼睛要放綠光:一種是魚,一種是女人!」

旗旗大嬸剛一說完,旗旗就嘻嘻地笑了。我問旗旗為什麼笑,旗旗趴在我的肩頭說:

「開花襖爺爺愛睡女人,一輩子睡了好幾大炕。」

「旗旗,你在跟人家說什麼?」

「我在向她要那塊魚骨呢。」旗旗沖我乖巧地睞了睞眼睛。

「你馬上就要有一塊更漂亮的魚骨了,你怎麼還要?」

「那塊魚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說。

「你馬上也會有一塊更透明的!」旗旗大嬸從手腕上解下鑰匙,把它掛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鎮子拿點吃的來。」旗旗大嬸在旗旗的耳朵邊吩咐了一會,旗旗點點頭,就走了。

天色越來越昏暗,寒冷越發像刀子一樣地逼人了。江面上到處是青凜凜的冰堆,冰眼上用於控網的木杆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頭。

旗旗大嬸握著冰釺,開始鑿第二口冰眼了。她邊干邊跟我說她多少年沒這麼痛快地干過活了,不然怎麼會養下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氣和動作,好像一定要在這次捕魚中刮掉幾斤肉,變得苗條一點不可。可我卻覺得,旗旗大嬸胖起來才更有風度。我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她彎著腰驚天動地大笑了一通,那笑聲彷彿要把松枝上的雪團都震下來:

「老天爺,我還有風度?我這輩子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夠風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嬸年輕時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條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嬸這十幾年一直是獨居。

「那麼你男人現在到哪去了?」

「十幾年了,連個消息也沒有。不想他是說瞎話,想他又讓人氣得慌。聽人說,女人生不出孩子來,多半怪男人!那時我氣得真想跟老開花襖睡幾宿,看看能不能懷上!」

「那你怎麼沒那樣做呢?」

「開花襖年紀太大,不是養孩子的年齡了。別的男人呢,有媳婦的有媳婦,沒媳婦的都盯著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損人的事。」

旗旗大嬸說的時候毫無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來了晚飯。旗旗大嬸分一半給我,然後就顧自坐在冰堆上,圍著火盆吃起來。

這一宿我們都要守在江面上。一般的漁汛期,要接連幾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時就要起一次網,那種緊張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

一個小時過去後,旗旗大嬸打算起第一片網了。起網前,她先讓旗旗遠遠地走開。因為旗旗的外號叫「貓咪」。鎮里的人都忌諱捕魚時帶上這樣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岸上玩一會兒。」

「江岸上有什麼好玩的?我要看起網。」

「你到那裡拿兩根樹枝來。」

「拿樹枝做什麼呢?」

「起網用。」

「起網要用樹枝呀?」旗旗驚叫了一聲,就歡呼著去拿樹枝了。旗旗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趕上捕魚。

旗旗大嬸沖我笑笑,把棉巴掌脫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杆,然後解下網頭。借著火盆的猩紅的火苗,我見旗旗大嬸的臉紫紅得像雞冠花。

「這網頭很輕,好像是……」旗旗大嬸顧自說著,蹲在冰眼前熟練地拽起網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