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披荊斬棘 第二章 張家灣

北運河中,河水自北向南滾滾而行,八根纖繩在河面上晃晃悠悠,八名縴夫匍著身子,拉著一艘雙桅內河船在堤岸上行走,深秋的氣溫已經有些寒冷,他們還是光著身子。

「正剛,傳宗,為什麼他們不穿衣服,這秋寒來了,停下來如何受得了。」陳新在船頭看著岸上的人影,對旁邊兩人問道。

代正剛和盧驢子都是縴夫出身,自然知道了:「陳哥,若是穿著衣服,兩三天就磨得稀爛,都沒有人穿衣服的。剛開始拉縴的時候肩膀磨得出血,就自己找塊破布墊著。」說著盧驢子把自己的棉衣拉開,肩膀上還隱約可見一些傷痕。

前方有一段水流稍急,八名縴夫喊起了號子,洪亮的聲音回蕩在河面上,陳新看著露出些笑,如此艱難的環境中,生命仍然如此的堅韌。

「那冬季再冷些,他們還不穿衣服?」

宋聞賢也在船頭處,撫著鬍鬚道:「北運河冬季結冰,到時都沒有漕船來的。」

盧驢子也贊同道:「確實如此,我們去冬就在天津幫人走陸路運貨,開春解凍才拉得短短日子,就被那唐龜公逼走了。」接著他咬牙切齒道:「老子那時要是有這把刀,早把他砍了。」

代正剛勸道:「別整天砍砍的,那唐龜公雖不是東西,但還不至於殺人。」

「怎地不至於,他還叫人來想砍我手……」

盧驢子大聲和代正剛爭執起來,他出海回來後,也不是那麼聽代正剛的話了,雖然他對代正剛還是頗為尊敬,但意見不一的時候就要爭了,現在只有陳新說的話他從不質疑。

陳新不理會兩人爭吵,目光落在兩岸,暮秋的北方一片蕭索,大地蒙著一種灰色的色調,田地中散落著一些農人,在忙著補種冬小麥。

陳新他們一行五日前從天津出發,坐過路的糧船北上,今日便要到通州,陳新帶了一大群人,代正剛、朱國斌、盧驢子、宋聞賢、海狗子和張大會,加上一個已經在京師的秦律方,總共有八個人,隊伍在慢慢壯大。

「宋先生,我們今日能趕到京師否?」

「今日恐怕不行,晚飯前才能到張家灣,從張家灣到京師六十里,今日無論如何到不了。」

「北運河不是到通州么。」

「只有運糧船可以繼續去通州,我們這些乘客必須在張家灣下船。」

陳新點點頭:「如此我們今日就住張家灣。明日租幾個馬車,六十里一日便到。」

代正剛已經和盧驢子爭執完,聽到這裡說到:「陳哥,我們走路就是,你和宋先生坐馬車就好。」

陳新笑道:「代兄節儉,確是美德,不過出門辦事,該坐車時就坐車,辦事要緊。」

盧驢子也道:「陳哥說得在理,代大哥,咱也一起坐吧。」代正剛只好答應下來,海狗子和張大會從未坐過馬車,聽到大家都坐車,擠眉弄眼的興奮起來。

到了下午,前方河道漸漸開闊,水流也減緩了,縴夫的身子也不用伏得那麼低,宋聞賢告訴陳新,張家灣要到了。陳新雖然是天津人,但對張家灣並不熟悉,清末京九鐵路建成後,大運河的地位便漸漸衰落,到陳新出世的時候,張家灣碼頭已經變成了片片農田。幾百年間,滄海桑田,河道也多有變遷,張家灣的河道就東移十公里,即便是後世張家灣土生土長的人,來了也只有抓瞎。

張家灣很快便遠遠出現在眼前,它在北運河與郭水(盧溝河的支流)交匯處,水流平緩,河道十分開闊,很利於停泊漕船,在元朝時因漕運官張瑄首先發來的船隊停泊於此,得名張家灣,是明代運河上重要的商貨和客運碼頭。

拉縴的縴夫眼見通州不遠,也高興起來,邊走邊唱歌,陳新聽到遠遠的傳來嘹亮的山歌俚調,細細一聽:「瞞人結識私情要放乖,弗要眉來眼去被人猜,面前相見同還禮,狹路上個相逢兩閃開」(注1)唱罷後,幾個縴夫一陣鬨笑。

陳新聽得啞然失笑,這教人偷情注意事項的山歌,便是改革開放後也不是能到處傳唱的,這明代倒好,連些縴夫都能唱出來。「好!」陳新在船頭鼓起掌來,岸上的縴夫都看過來,有一個還略略做了個拱手禮的樣子。

盧驢子一聽陳新喜歡,不甘示弱,嬉皮笑臉的也唱起來:「貪花新做頭巾插朵花,姐兒看見就捉手來拿,拿花弗著吃郎摸子奶,郎貪白奶姐貪花。」這盧驢子就成了耍流氓了。

張大會和海狗子聽得大聲叫好,特別是張大會,到青樓一呆就是兩三個月,陳新剛讓他回來,還沒來得及問他的學習心得,此時他聽得心癢,也乾嚎起來:「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石橋上走馬有得亻奢記認,水面砍刀無損傷。」荒腔走板的公鵝嗓音在河面回蕩著,他的就比盧驢子更流氓一點,意思是反正摸摸奶女人也不損失什麼。

「好!好!」這次倒是宋聞賢最先叫出來,這人一副壞書生的模樣,特別有錢之後,每次到天津都是到青樓過夜,張大會都在群芳樓碰到他好幾次,在陳新的跟班中倒跟宋聞賢最熟。

盧驢子大聲道:「大會兄弟你在青樓摸過多少白胸膛。」

「三個,都沒給銀子的。」張大會一臉得色,豎起三個手指。

陳新在他頭上一拍:「摸歸摸,回去可別亂說,你劉大哥知道了非罵死你不可。」

張大會陪笑道:「我摸娘兒關劉大哥什麼事了。」

幾人一陣輕笑,岸上的縴夫也叫了陣好,又起個頭正要唱,船艙裡面的船主出來了,對著岸上一陣亂罵,直罵得幾個縴夫狗血淋頭,只好認真拉縴,不再敢亂唱。

「神氣什麼。」盧驢子等船主回了船艙,口中啐道,以前他拉縴時也被船主罵得夠嗆,看到類似情形,當然是站在縴夫一邊,其他幾人被掃了興,都覺無趣。

陳新不願多事,也不再招惹那些縴夫,問身邊宋聞賢。

「宋先生,我從沒來過通州,不知大運河為何會選在此處作為起始。」

宋聞賢道:「通州四水會流,距京師不過四十餘里,又有通惠河直達京師,作為北運河的起始正是應該。」

「那為何漕糧又不直接從通惠河運到京師呢。」

宋聞賢皺皺眉頭道:「似乎是通惠河水量不大,要層層修建船閘,每到一閘便要換一次船,所以只有皇宮用的糧是通過通惠河運送,其他的都要走陸路。」

陳新恍然道:「原來如此。」

宋聞賢又補充道:「張家灣此處,每年南來北往的人都是從這裡上下船,但商品卻未必比河西務多,但張家灣漕糧倉庫就遠遠多於河西務了。」

兩人說話間,縴夫已經拉著船到了張家灣,張家灣的市鎮是在西岸,郭水也在西邊,郭水兩岸和運河西岸舟船相接,岸上店鋪林立,行人如蟻,總體上與天津和河西務的運河兩岸相差不多,但碼頭數量卻明顯多於後兩地。

北運河是從北向南流動,從通州往天津是順流,不需要縴夫的,拉縴的船都是天津過來的,一般從東岸走,要在張家灣下貨的,就先拉到上游,然後調頭回來停靠,但幾人所乘的是個糧船,不去張家灣,只好在東岸下船,還要坐渡船去西岸。

陳新下船環顧一番,東岸一片低矮的茅草窩棚,便與代正剛他們原來住的那種類似,棚戶區外面,一群小孩眼神獃滯的看著碼頭這邊,他們大多衣衫襤褸,甚至有赤膊的,個個骨瘦如柴,臉上一塊塊的黑色污漬,偶爾走出一個女人,也是搖搖晃晃,似乎隨時可能倒下,與陳新在電視上看過的非洲難民營差不多,與西岸的繁華形成強烈的反差。

「陳哥,通州和張家灣的縴夫五六千人,都住這種地方。」代正剛看著這曾經熟悉的場景,對陳新道:「再過十來日,這些船都要南下,縴夫就沒了收入,家近的便要回去了,遠處的和無處可去的,便只有留在此處,能有八成活過這個冬天就不錯了。」

陳新微微詫異的問道:「要死這麼多人?」

盧驢子嗯一聲:「運河一般要明年三月才開凍,封凍的幾個月都沒有收入,官府怕他們鬧事,冬天每日發一次粥,清得能照出人,女人和小孩還不能吃完,都要分一些給男人,不然明年男人拉不動纖,一家人更要餓死,每年冬天都死掉好多人的。」

「他們為什麼無處可去?」

盧驢子道:「我上次拉通州的時候,碰到幾個,他們好多都是流民,要麼是河南、山東的,要麼就是遼東流落進關的,不做這事還能做啥,有些一家流落出來的,都指著男人家幹活,反正也是苦的。」

陳新看著自己剛才乘坐的那條船,縴夫已經繼續拉著前進,船主今天還要趕到通州,縴夫整齊的喊著號子,步調一致的弓身行走,陳新臉上浮起職業的微笑。

宋聞賢看陳新樣子,問道:「陳兄可是看上了這些人?這些人裡面白蓮、聞香、羅祖可都是很多的。」

陳新點點頭道:「是看上了,不過一口吃不下,有邪教不要緊,如果我有一千人,招來一百人,最後就一個白蓮也沒有,但如果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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