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節

日暮中,景藩老漢帶著幾分酒興,跨進自家門樓,就瞧見兒子無精打采地坐在已經昏暗的前院里的槐樹下。他對兒子擺出的這種愁腸苦相的架勢十分反感。

老漢沒有招理兒子,推車徑直走進去,放下車子,走進裡屋,伺老伴:「你跟他說來沒?」

「說來。」老伴回答,「娃說他願意去開車。」

「願意個屁!」老漢斜眼瞅一眼老伴,表示不信任,「你看他難受的那個架勢!」

「晌午我再三問,娃都說願意嘛!」老伴對於老頭一進門來的這種氣勢不滿意, 「你甭疑神疑鬼的。」

「要是真心愿意去,他會蹦蹦跳跳的,你記不記得,那年剛一接到參軍通知書,他跑前跑後,嘴裡唱唱嗬嗬的,啥架勢?」老漢觀察到了兒子行為中的漏洞,「你看他現時那個架勢,愁眉苦臉,象是要上殺場,哪象是要去參加工作!」

老伴不能不信服老漢的眼睛是厲害的。她又何嘗絲毫沒有察覺呢?她明明白白可以看出,兒子想去開汽車,又撂不下自己一手經辦起來的磚場和牛場,正象老漢自己當年撂不下剛剛興辦起來的農業社一樣。她主張耐心勸導,勸得兒子一兩天後到縣上去報了到,坐進駕駛室,啥事也就沒有了。她很擔心老漢動不動就想發火的神氣,有可能把事情弄僵。她要勸兒子,又要勸老漢,使這個農家小院里保持平靜和安寧。老漢今日一回到家,她就發覺老漢說話腔調很高,脖頸紅紅的,口鼻里噴出一股燒酒味,就問:「你在誰家喝酒來?」

「在永槐家。」景藩老漢摜下毛巾,掏出一支捲煙,夾在指縫問,挺著腰站在屋子中央,聲高氣壯地說,「今日喝得痛快,談得痛快!」

景藩老漢從公社出來,覺察出王書記似乎把他當成累贅而急於換掉的用意,感到有點寒心;在路上遇見牛娃的時候,自然就沒有順氣,以致態度有失檢點;在路過何家營村的時候,被黨支部書記何永槐拉到屋裡去了。

兩位在土改中結識的農村基層幹部,現在坐在方桌對面,對飲起來了。老了,何永槐也老了,土改中冒出的那一茬幹部,現在都跟景藩老漢一樣,霜染鬢髮了。景藩老漢呷著酒,感嘆著。幾十年的經歷,兩個都差不多,不過永槐是蔬菜專業隊何家營的黨支書,家庭經濟狀況比他好;而個人經歷,簡直如出一轍。在河西公社裡,他倆曾經是糧棉和蔬菜兩類作物生產的先進人物,常常代表河西公社到縣上和地區出席各種會議。「四清」和「文革」中,兩個都被整慘了。他倆作為河西公社大隊一級的「走資派」代表,被造反派們押在一輛汽車上,游遍了公社的所有村寨 ……有幸和不幸,使兩人結下了友誼。

何永槐端出一盤豬頭肉,提出一瓶「雁塔大麴」,招待老朋友。

「地分了?」何永槐明知故問,「牛也分了?」

「全都分光分凈了。」景藩老漢說,「你們蔬菜隊不分吧?」

「喝!」何永槐端起酒,招待景藩老漢,「原先說蔬菜隊不分,現時也保不住。」

「蔬菜隊分了地,社員保准不給國家蔬菜公司交菜,差價太大嘛!」景藩老漢問,「工人和幹部,都得上自由市場買菜了……」

「愛上哪兒買上哪兒買去!」何永槐不屑一顧地說,「我盼著分地哪!都他娘的分了,省得我勞神了。」

景藩老漢呷著酒,瞧著何永槐煩惱的神氣,心裡說,甭看他嘴裡說得那麼不在乎,其實他比自己更想不通,不過是賭氣話罷了。

「分了地,分了耕畜,還要咱們這號幹部做啥?」景藩老漢說,「各家各戶種莊稼,幹部沒事幹了。」

「抓計畫生育嘛……哈哈哈!」何永槐嘲笑似地說,「只剩下這一項工作了… …」

景藩老漢也笑了。

「你聽沒聽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社員有了錢,幹部丟特權』。」何永槐念著他聽到的順口溜,悻悻地說,「當初為辦農業社,咱把心操盡了;而今倒好,分地分牛……」他說著,又灌下一杯酒,手在桌上一拍,「廣播上說幹部不願意分地,是怕勞動,盡說的屁話!我要是分得幾畝地,讓他看看,看我種得出何家營的頭一份好菜……」

酒逢知己,話更投機。景藩老漢覺得心裡暢快——何永槐把他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他雖然這樣想,但嘴裡不敢說。公社王書記在傳達縣委關於搞好責任制的文件精神時,批評過永槐剛才念的那幾句流傳在鄉村裡的順口溜,再三解釋責任制和單幹的本質區別。老漢服從紀律,把自己的「不一致」的看法藏在心裡,決不在公開場合亂說亂道。如今何永槐毫無顧忌地說著對實行責任制的「不一致性兒」的話,景藩老漢聽得痛快。

兩個「老土改」喝著,對正在貫徹的責任制的農業政策發牢騷……一瓶「雁塔大麴」揭底了。

這個時候——一九八一年初夏時節,渭河平原的農村裡,「責任制」這個新名詞,正如當年的「農業社」這個名詞一樣,在庄稼人的嘴裡熱烈而新奇地叫響了。大隊和小隊的幹部,純粹靠土地生活的社員,還有兒子或丈夫在國家機關、工廠工作的農村家屬……都在討論會上,地頭場間,街巷屋院,熱烈地發表自己的見解。滿意的和不大滿意的,高興的和擔憂的,喝彩的和叫罵的,種種聽來都似乎理直氣壯的意見,匯成一股喧鬧的聲浪,在鄉村裡涌流……

馮家灘黨支部書記馮景藩和蔬菜專業隊何家營黨支書何永槐,兩人在擺著燒酒和豬頭肉盤子的大方桌上的談話,還在繼續著。景藩老漢聽到了合心合拍的話,憋在胸膛里的優煩頓然寬舒了。何永槐又提出一瓶「灞陵」酒來,說他們以後也許見面的機會不會象以往那樣頻繁,難得痛飲一場。景藩老漢也不執意要走,給兒子馬駒要辦的手續業已辦妥,心地踏實了。

「叫娃快走!」聽完景藩老漢的描述,何永槐大聲說,「開汽車掙工資,跟誰不犯一句嘮叨,多好的事嘛!何必要當那個隊長呢?」

「人家還想在三隊成一番氣候哩!」景藩老漢嘴一撇,嘲笑說,「那小子不知深淺……」

「哈哈哈……」何永槐大笑,「你把你三十年喝的酸辣湯,讓他嘗一嘗,他就靈醒了!」

景藩老漢和老朋友何永槐,大聲嘲笑著兒子的愚蠢行動,現在還想在農村大幹一番事業,真是太不識時務了……老漢喝得盡興,談得暢快,蒼茫暮色里,告辭回家來了。

和老朋友何永槐一席暢談,景藩老漢愈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必須儘快地跳出馮家灘這個泥沼。進門來一眼瞅見馬駒愁眉苦臉的樣子,就難以相信老伴的話。現在,公社的章子蓋到合同上了,老漢給德寬和牛娃分別打過招呼了,一切可能成為障礙的因素全都排除掉了,只等兒子明天帶上介紹信到縣飲食公司去報到了。但他看出了兒子的心病。為了徹底打消兒子還想在三隊幹什麼事業的愚蠢想法,他從裡屋走到前院,站在兒子對面,直截了當地說:「馬駒,手續辦完了,你明天就去找你安國叔。」

馬駒一揚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母親就提醒父親,兒子腳上負了傷,他還拿不定主意哩!

「遲去一天半天問題不大,只要你主意拿定。」景藩問過兒子的傷情,直逼著問,「你實說,你的主意定下沒有?」

「定下了。」馬駒說,「昨晚跟你說過了……」

「你的主意沒拿定。」景藩老漢仍然盯著兒子的眼睛,把潛藏在心裡的危險索性揭破,「我能看出來,你三心二意。」

「我……沒有。」馬駒口裡支吾說。

「你心裡有啥為難事,儘管說。」景藩看著兒子支支吾吾的神色,料定自己把兒子的病根抓准了。他坐下來,點燃煙鍋,把兒子心裡正在思量著的事,全盤端出來,「你怕德寬和牛娃說你不守信用,你們仨擊過掌;你撂不下三隊的工作,幾件大事剛剛拉開攤子;你想著自己是個黨員,又是複員軍人,想為眾人幹些好事…… 我說得對不對?」

父親這種坦率令人吃驚,馬駒抬起頭,瞧一眼父親,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父親把他心裡的矛盾,全都看穿了,端出來擺在當面了。他忽然想,既然如此,認真地談一談,也是好的,他誠懇地笑笑,表示默認。

「按說你這些想法,都沒錯。」景藩老漢看著兒子靜默不語,料定自己說准了。他很理智地對兒子說:「共產黨員嘛!總應該知道自己姓『共』,不姓『私』。」

「對,你說得對。」馬駒說。

「我在馮家灘講了幾十年大道理,這點子事還翻不清里外嗎?嘿呀!豈止是道理,老子一生為公眾的事,連自家性命都賠上了……」景藩老漢借著酒興,痛說起自己的革命歷史來,「老子當初辦農業社,啥時間睡過一個透覺?農業社辦得好不好,你問問村裡的老社員就知道了。剛把農業社辦得鞏固了,上級號召大躍進,逼著我放『衛星』。一個『衛星』沒放得上天,跌下來把馮家灘農業社的家底砸爛包了。咋辦?農業社是咱辦下的,『衛星』也是咱放的,共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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