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天麻麻亮,景藩老漢站在大隊會計馮三門家的門樓下面,連續叩著街門上的鐵環兒。院里傳來一陣慢騰騰的腳步聲,門開了。三十七八歲的會計馮三門,粘著眼屎的眼睛很不願意地瞅著打攪了他的睡眠的人,懶洋洋地結著紐扣。

景藩全當沒有看見三門眼裡的神色, 親熱地拍拍會計的肩膀, 討好地笑笑: 「快,給叔幫忙辦點事。」

「弄啥?」會計翻一下白眼仁,冷漠地問。

景藩老漢不計較老部下對他表示的厭煩神氣。他當支書,生產大隊不準設立秘書,會計實際上代替了這種角色。他文化低,憑會計三門代筆代言。多年來,三門是馮家灘沒有脫產的脫產幹部,一身幹部裝束,偏分頭,細指頭上熏染著紙煙的黃垢。土地和牲畜下戶了,三門失去了能寫會算的特長在馮家灘村民中的優越位置,一當走進田地里作務起莊稼來,就不大為眾人所敬重了。農業技術太「老外」了,而且吃不得苦,齜牙咧嘴的苦相惹人訕笑。老漢明白,三門過去處處巴結討好他,那是為了保住自己坐辦公室避免曬太陽的優越位置,現在沒有這種必要了。他現在要求三門辦事,愈加耐心地哄勸說:「走,咱到辦公室說。」他聽見會計的女人在炕上惡聲惡氣地喝斥娃娃,便沒有進屋,拉著三門的袖子就往門外走。

「擔水!」女人在屋裡喊。

這女人真不是東西!景藩老漢在心裡罵。三門過去給隊里一天幹不了兩個鐘頭的差事,掙得和支書、大隊長同等勞動日,一天三頓給婆娘做飯,遲早看見他手裡引著娃娃。現時雖然土地下戶了,會計的職務還在嘛!一月還給他補助十塊錢哩!寫個便條能用多長時間,會耽擱你家做飯用水嗎?你自個長得腰粗腿壯,挑不來一擔水嗎?明明是給景藩老漢難看哩嘛!雖然這樣想,老漢還是用不計較婦道人家短見識的寬容態度解釋說:「只是叫三門蓋個章子,來回用不了一袋煙時光……」

「好支書哩!人家現時都忙著撲著干哩,他一天儘是效閑勞!」女人在窗戶里說,口氣雖然和緩了,怨氣卻加重了,「現時誰管誰呀?農業社垮台了,單幹了,各家創各家的家業哩……」

景藩老漢拖著三門就走。他不敢再和這個利益受到損失而對現行政策明顯不滿的女人糾纏,老漢自己對農業政策的重大變化不理解,但他和她不一樣,她的男人在隊里沾不上光了,她純粹是想著個人利益的損失。他卻是中共馮家灘黨支部第一個加入黨的老黨員,對黨的指示和政策,從來不會當眾頂撞,哪怕個人一時想不通,仍然先照辦執行。他對這個女人能說什麼呢?他是來找三門辦重要事情,不是和這個麻達婆娘討論責任制是不是單幹的問題。好在那女人沒有再使性子堅持要會計男人去擔水,正好躲開完事。

「弄啥?你說吧。」三門擰開水筆,冷冷地問,他現在有什麼必要象過去那樣討好實際上也已失去了權威的黨支書呢?「快說呀,我還忙呢……」

「你先抽根煙。」景藩老漢從腰裡掏出一包紙煙,撕開金箔,抽出一支,遞給會計。

三門斜里翻起白眼,開始探究老支書反常的慷慨舉動,除了腰裡別著的那根旱煙袋兒,他可是從來不接別人奉獻的紙煙,更不會給別人遞上這種機制的白皮煙捲的。

「給咱寫張證明。」景藩老漢說,「馬駒……」

「哈呀!」三門從椅子上站起,驚奇地睜大著眼睛,「老支書,沒看出,你在暗裡鼓這大勁,弄下這樣的好事……」

「悄聲點,甭嚷嚷得人聽見。事情還沒辦實在哩!」景藩擔心地說,卻是喜悠悠的口氣。

「寫這證明,沒麻達!給你保密,也沒麻達!」三門爽快地說,眼裡現出饞相, 「唔……馬駒出去工作了,你老叔也給自己找下落腳點了,你一家有父子倆掙錢了。你想沒想老侄兒?瞎好跟你在馮家灘拉馬墜鐙十多年,你屁股一拍走了,把老侄兒撂下不管了……」

景藩老漢尷尬地笑著,沒有料到三門會說出這樣的話。

「老叔哎!」三門親切地叫,恢複了慣常的那種對上級領導人的巴結的喜眉笑眼,懇求說,「你和縣上、公社的頭頭們熟悉,給我說說情,找個差使。任啥工作,咱不是吹,憑咱這水平,著書立說不行,應付一般工作,沒一點點兒麻達!財會、文書也行,採買推銷也行,縣辦社辦單位,咱都不嫌棄!老侄兒如今只是難受,肚裡裝的墨水沒用場咧……」

「行行行!」一任三門自吹自擂,景藩老漢只是點頭,滿口應承,「我一定在心,給你聯繫。」

三門重新擰開水筆,歪著頭流水般寫著,故意擺出一副好寫家的架式。寫完,他揚起頭給老支書念道:「縣飲食公司負責同志:經本大隊管委會研究,同意本大隊社員馮建華(馬駒的學名)同志到你處工作,合同由本人與你們直接簽訂。該同志家庭出身貧農,中共黨員,複員轉業軍人,一貫表現積極,作風正派,自覺執行三中全會路線,工作吃苦耐勞。特此證明。河西公社馮家灘大隊管理委員會,一九 ……」

景藩老漢滿心歡喜地聽著,真是佩服了。懶人自有懶本領,別人代替不了嘛!他叮囑說:「暫時先甭跟誰說,免得亂嚷嚷。記住!」

「放心。要緊話進了我的耳朵,跟鎖進保險柜一樣。」三門豁達地說,「你也甭忘了,老侄對你的指望……」

景藩老漢把證明信折迭好,裝進口袋,走出大隊辦公室,注意收斂一下可能外露在臉上的喜悅,端直走過街巷,進了自家小院,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站在廈屋外的台階上,從敞開的窗戶里,看見兒子馬駒還在睡著。想到兒子昨日進山買牛,晚上又歇得遲,就決定不叫醒他。好好睡一覺吧,老子給你到公社去辦手續。

景藩用眼神告知迎上前來的老伴:一切順利,甭操心。

「馬駒睡醒來了,你再跟他說一說。」景藩鄭重地叮囑老伴說。咋日黑夜兒子對合同工表現出的冷談情緒,一直使他心裡不大踏實;馬駒沒有說不願意,可也沒有他所想像的年輕人有機會到外部世界去工作時的狂喜勁頭。他擔心,萬一在關鍵時刻兒子爆個冷門,他會氣死的。他神情莊重地給老伴說:「我到公社蓋章去。你跟他拿結實話開導,叫他再甭牽扯三隊磚場牛場的啥事了。甭象他老子當年把路走錯了。一步路,定他一輩子的秤……」

「噢!知道。」老伴點點頭,領會了老漢的意圖。她同情老漢,也很關心兒子的前途大事:「等娃醒來,我跟他說。」

景藩老漢推出自行車。車子太舊了,一走動就渾身亂響。他怕驚醒兒子,提起車子走過小院,在街門口才放下來。跨上車子之前,他仍然很不放心地瞅一眼兒子住著的廈屋的窗戶,心裡說,老子給你跑腿辦事,為了你的前程啊!你知道做老子的心不?

油毛氈搭頂的制磚機房裡,傳出馬達的皮帶有節奏的噼啪聲。平場上堆起一摞一摞新磚,幾個小夥子拉著裝滿紅色磚頭的架子車,從磚窯里魚貫而出。「磚的成色不賴!」景藩老遠瞅見,自言自語說。他忽然想到,公社機關現在也實行八點鐘上班制度,不象學大寨年頭日夜值班;五月天明得早,現在充其量不過六點鐘,趕到公社也是找不見辦公室的人喀。利用這個時間,跟德寬談談吧,看看馬駒昨晚給他交代隊里的手續了沒有。自己也該給德寬招呼一下,千萬甭拉扯馬駒的後腿。

「德寬——」景藩老漢把自行車撐在公路邊上,走上塄坎,站在磚場邊上,老遠里呼喊一聲,招招手,再不往前走了——那兒人多,說話不便。

德寬急急地走過來,搓著沾滿泥污的手,笑眯眯的眼睛告訴景藩老漢,有什麼指示,儘管說吧。

「出窯咧?」景藩老漢表示關心地問。

「出咧!」德寬實心實意地向領導彙報。

「磚的成色不賴!」景藩讚賞地說。

「還好。」德寬舒心地笑著,「我真怕頭一窯……」

景藩擔心德寬一說起窯場的事來, 可能就沒個長短, 忙截住他的話頭,問: 「昨晚你見馬駒來沒?」

「見來。先在飼養場,後在磚場,整整一夜都在一搭。」德寬說。\

「他沒跟你說啥事嗎?」景藩心裡起疑問了,兒子大概沒有給德寬交代手續。

「說的事多。」德寬不知底里,隨口說,「選定飼養員的問題,隊里借款支持社員買塑料膜兒,覆蓋棉田……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問啥事呢?」

看著德寬興緻勃勃地和他談這些事情,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情,景藩老漢心裡斷定,馬駒準是還沒有把自己要離開三隊出去工作的事給德寬說明哩!他們三個接管三隊的工作,表了決心,「擊了掌」,黨支書聽過他們的彙報。現在馬駒要離開馮家灘,德寬心裡能安然嗎?不會的,既然兒子沒有給德寬說明,現在由他來說破這件事,可能比兒子更好開口,他是長輩,又是上級,德寬能不聽從嗎?

「縣上抽調馬駒去工作。」景藩老漢乾咳兩聲,終於選擇好了說話的方式,用完全是行政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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