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五月里天氣多變,乍陰乍晴,忽冷忽熱,流行性感冒在馮家灘蔓延。鄉村醫生馮彩彩,出東家門樓,進西家小院,給那些被流感折磨得渾身酸疼,躺卧在炕上痛苦呻喚著的庄稼人吃藥打針,直到夜深人靜,才拖著疲倦的雙腳,耳朵里裝滿患者親屬熱情誠懇的感激的話語,走回自家小院來。

兩間破舊的廈屋,奶奶住在南間,她住在北間小屋裡,靠牆立著的葯架上,擺滿藥瓶和紙包。

「彩娃,我從窗子給你塞進去一封信。」彩彩剛走進門,隔牆南屋傳來奶奶的說話聲,奶奶總是在她回來之後,才能睡著。彩彩一眼瞅見窗根的桌子上,擱著一封信。從那一邊倒著的字體就能看出,是她的未婚夫——縣地段醫院大夫馮文生寫來的。她放下信,再從肩頭卸下「十」字皮包,洗手洗臉。

「是文生的信不是?」奶奶隔著牆問。

「不是。」彩彩哄奶奶。

「是表姐的信不是?」

「也不是。」

奶奶不再問了,除了這兩個人,奶奶再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給孫女來信了。

洗罷手臉,彩彩坐到桌前,扯開印著古裝仕女畫像的彩色信封,掏出信瓤兒,三頁綠格信箋,寫得密密麻麻,一律是朝左邊倒著的歪斜鋼筆字跡。

這是一紙絕情書。

彩彩看完最後一行字,有一陣兒愣呆,把那些信紙扔到桌子上,隨之在眉眼之間浮出一縷譏嘲的冷笑。這樣的話……完全不必寫三頁紙,還啰嗦什麼嘛!她在心裡輕蔑地嘲笑在縣地段醫院當大夫的馮文生,虛情假意地說了那麼多多餘的話;似乎離了他,馮彩彩當即就會跳崖落井,痛不欲生似的。

她早有精神準備。馮文生到縣地段醫院工作的半年裡,對她日漸冷淡的態度,已經清楚地表明了這個人的意向,這封信不過是遲早總要到來的預料中的結局罷了。

即使是預料不到的突然打擊,彩彩也不會象一般鄉村姑娘那樣,被有幸邁進大學門檻的(或頂替老子吃了商品糧的)未婚男子拋棄之後就失去理智,尋死覓活。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經鑄就了她應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長到五歲那一年,馮家灘發生了解放以來最大的一次動亂。二十多位操著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隊員一下子湧進來把馮家灘攪翻了,大小隊幹部一律 「上樓」(隔離交代問題),身任馮家灘大隊長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隊緊抓不放的重點人物。他經不住這場被說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驗,把指頭塞進電燈介面里,結束了自己二十多歲的生命。工作隊不許對自絕於人民的叛徒舉行鄉村一般死者慣常的葬儀,也不許唯一的女兒彩彩戴布行孝,只由兩個民兵用架子車拉出村,埋到馮家灘背後最偏遠的溝坡里。

父親一氣之下告別了馮家灘村民,卻把無法忍受的災難留給了尚不懂得世事的女兒來承擔。母親改嫁到北嶺上的一個村子裡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著生活在越來越混亂的馮家灘里,「四不清」——「畏罪自殺」,這樣一個說不清有多大罪責的負荷,到了隨之而來的十年動亂之中,更增添了份量,壓在孤孫寡婆的頭上……

彩彩的少女的體態卻不受任何邪惡的威逼和壓抑,日漸豐盈地顯現在馮家灘人的眼裡。人們暗地裡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媽的,女兒家少有的高鼻樑是她爸的,只有那雙眼睛,說不清是象母親,還是更象父親。她的父母,眼睛裡總是洋溢著喜氣;而他們的女兒彩彩,一雙很大的黑眼睛裡是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複雜神色。

她學會了忍耐,這是孤女寡婆賴以生存的辦法。她變得冷漠,冷漠地看待馮家灘發生的一切變故和事件。她有理智,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處境教給她抑制個人感情的本領。即使是人生意義重大的婚姻愛情問題,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的啊!

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鄉村裡把教員和醫生一律稱為先生)被縣地段醫院開除了,原因是有當過國民黨軍醫的歷史問題。馮大先生回到馮家灘,屬於國民黨殘渣餘孽,當然列入另冊。馮大先生的小兒子文生,在馮家灘的處境,和彩彩不差上下,只是跟著老父親偷偷學了一點醫術,常常為庄稼人所急需,於是就不能不對他客氣一些。馮大先生不敢出頭,讓他的老婆出面,托馮家灘專事說媒聯姻的劉紅眼,夜晚悄悄走進婆孫倆生活的小院里來了……經過斷斷續續差不多一個月的商量,等待,回想,婆孫倆終於控制住自己複雜的感情,服從於理智的考慮:嫁到馮文生這樣一個和自己境遇地位相差不多的家庭里, 他們家庭的成員, 至少不會下眼觀看 「畏罪自殺」的前馮家灘大隊長的女兒……

彩彩心目中切切實實愛慕著的,是可親可敬的馬駒哥呀,他參軍遠在新疆邊界上……

生活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馮家灘前大隊長馮志強自殺案件經過甄別,不僅無罪可畏,當初定案時根本就沒有弄到一份真實可靠的一分錢、一斤糧食的貪污問題材料……可憐的彩彩,這時候才能穿一身白布孝衣,頭上挽一條長布,奔到只留下一堆石頭和酸棗刺棵的墳頭,大聲哭叫爸爸……她哭得死去活來,指頭扒抓著墳地上的石頭和泥土,血把乾草枝葉染紅了。

馮大先生也恢複工作了,又到縣地段醫院上班了。前國民黨軍醫涕淚交流,大聲在院子里喊「鄧青天」!剛剛上班半年,馮大先生領取了一張光榮退休證書,按月領取固定工資的百分之七十五,回到馮家灘安度晚年。他的小兒子馮文生,頂替老子,到地段醫院穿上白大褂兒上班了,隨之又被送到省中醫學校深造了……彩彩居然因禍得福,成了地段醫院的年輕大夫的未婚妻,村子裡一些俗氣的姑娘反倒眼紅她命運太好了。

彩彩心裡平靜如故。是的,無論文生在馮家灘當狗崽子也好,無論他現在成為吃商品糧掙固定工資的大夫也好,她對這個人在心裡總是燃燒不起熱情來。這個細眉細眼白臉蛋的馮文生,常常在村裡那些歪人惡幹部面前,露出一臉乖覺相,巴結地笑,令她討厭。他常常來給她家擔水。當惡幹部批判他和她是「黑五類臭氣相投」 的時候,他就不敢在白天挑水了,到晚上才偷偷給她家送水來。她能體諒他的處境,卻不歡喜他挑水進門時那種擔驚受怕的眼神……可平心想來,這個人也沒有什麼壞毛病,既然已經定親了,彩彩也不想再反悔了。

可是,當馬駒從部隊上複員回到馮家灘以後,她看見他長高了的魁偉身軀,戈壁風沙吹黑了的英俊面孔,有勁的嘴巴周圍黑乎乎的胡碴,透著堅強氣魄的黑眼睛,她的心在胸膛里一陣狂跳……夜晚躺在北屋的小炕上,她又理智地勸自己,馬駒早已和薛家寺的民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那人有文化,長得也漂亮,馬駒哥滿意著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訂婚,再不能胡思亂想了,她把對馬駒哥的那種熱烈的感情強行壓到心底,繃緊臉皮,象馮家灘任何一位鄉黨一樣,和馬駒說話,打招呼……

這種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別是當馬駒的未婚妻薛淑賢提出苛刻的結婚條件以後,她無法控制自己了。她十分鄙視那位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在長了一副漂亮的臉蛋子!她設想:一旦馬駒和薛家的關係撕扯乾淨,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約,可在她還沒有作出最後抉擇的時候,馮文生已經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見了。好!馮文生呀馮文生,你當了正式大夫,瞧不起農民馮彩彩了;豈不知農民馮彩彩,也沒把你在眼睛當中擱著!

彩彩拉開抽屜,取出一厚扎信件。這是文生的傑作。即使住在同一個村莊,他悄悄地給她從窗孔和門縫塞進來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猶豫地劃著了火柴,把那些寫滿了甜言蜜語的各色信紙,海誓山盟的情書,化為灰燼。黃色的火焰里,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見了一張怎樣生動的虛偽的嘴臉啊!

「彩,你在屋燒啥呢?」奶奶還沒睡著。

「爛……紙……」彩彩慌忙回答。

「快睡。」

「噢!」

最後一頁信紙燒掉了,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了。窗口吹進的夜風。吹得紙灰在地上飄滾。她懶得清掃,一把拉開門栓,對著滿天星斗,熱淚奪眶而出,心裡湧起難以壓抑的呼喚:馬駒哥呀……多年來被理智控制著的真實感情,迸發出來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著,簡直想立即奔到村莊西頭去,扑打馮景藩大叔家的街門,撲入馬駒的懷抱……她現在怕什麼呢?堂堂的共產黨員馮志強的女兒,現在和馮家灘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樣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選擇自己愛慕的男子,光明正大,怕什麼呢?

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從村子東頭響過來。彩彩一驚:又有誰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淚一瞅,黑暗裡,有人背著一個什麼人,正朝自家門口走來,待到門口的電燈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別人脊背上的正是馬駒哥呀!

「咋咧?」彩彩大驚失色地問。

「磚摞倒了,把馬駒哥的腳砸爛了……」

彩彩二話不說,扶著馬駒坐到板凳上,把受傷的左腳墊得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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