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節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為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也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機營,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對陳彝的奏摺有個了斷,王慶祺革職永不敘用,恭王完全贊成,只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他認為是蛇足。

當然,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慶祺品誼有虧,已是本朝的廢物!」恭王這樣措詞,「臣以為不如隨他自生自滅,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反倒留下一個痕迹。數年以後,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為他奏請起複,反倒難於處置。」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很服善,「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倒還落個耳不聞、心不煩。」

「是!」恭王接著從懷裡取出一張單子,「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已蒙兩位皇太后,念其至誠,准如所請。空出來的各項差使,臣等公議,分簡王公大臣接替,現在開了個單子,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單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著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徵詢的語氣說道:「醇王的差使,只有一個頂要緊,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順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爺自己管。」

這句話中,就有些分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搶先回奏:「臣實在分身不開,而且軍務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議,由伯彥訥謨詁跟景壽管理神機營,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

這是獲得親貴重臣一致支持的一個決定,作用是防微杜漸,不讓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掌握禁軍的機會。伯彥訥謨詁是僧王之子,家世資望都還相當,而最重要的是籍隸蒙古,由他來掌管神機營,一則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於猜疑,再則是對蒙古人的一種安慰,表示他們雖失「貴婿」,朝廷依然優禮尊重。事實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對此亦頗重視,由崇綺出面來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堅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們的公意。

其實慈禧太后自己,倒並沒有想掌握禁軍之意,她只不願意將神機營交給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是個很妥當的安排,所以當時便表示同意,不過卻為醇王留下了捲土重來的餘地。

「醇王經管神機營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說,「以後應興應革,比較有關係事,仍舊該跟他商量。這一層意思,也寫在上諭裡頭好了。」

恭王口中答應,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會帶兵,其實不懂剛柔相濟之道,對部下但以恩結,不用峻法,以致軍紀廢弛,簡直成了笑柄。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較有遠識的重臣,認為不能再讓醇王管理神機營的原因之一。當然,伯彥訥謨詁受命之先,是有承諾的,答應一到了差,立即開始切實整頓。

詔諭一下,少不得還有一番謙讓,伯彥訥謨詁復奏,「請簡派近支親王佩帶印鑰」。慈禧太后心裡明白,這是指惇王而言。換了別的近支親王,還有考慮的餘地,這位「五爺」,連慈安太后都覺得他的腦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議,「毋庸固辭」。

伯彥訥謨詁原來管著「火器營」,這也是很要緊的一個差使,改由親貴中正在走紅的禮親王世鐸和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這面神機營的差使,由榮祿代表醇王,移交印鑰。伯彥訥謨詁接了事,隨即下了一張條子:神機營官兵嗣後出操,不準隨帶閑雜人等。

所謂「閑雜人等」其實是那些「黃帶子」、「紅帶子」的「伺候大爺下操」的聽差,有的牽馬,有的管鷹,還有帶著鴉片煙槍的。

從這上頭,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帶來的新氣象。不過此時中外所矚目的,還在整肅宮禁,王慶祺革職以外,嚴辦了好些太監,然後是御史參奏貴寶和文錫,「承辦公事,巧於營私」,亦都被革了職。

宮中還有件事,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從來兄終弟及,最尷尬的事,無過於處置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議及,只是慈禧太后態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預備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謚和廟號議定了再說。

廟號的第二字,自然稱「宗」,第一個字,在閣議中,原來擬的是「熙」或「毅」,寶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對,說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殺,人人危懼,以後為完顏亮所弒。至於「毅宗」,則是崇禎帝的廟號,亡國之主,更不可用。結果廟號擬的是「熙、肅、哲」三字,尊謚擬的是「順、穆」二字,奏請兩宮太后裁定。

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覺不甚在行,所以召集軍機、弘德殿、南書房等處的臣子,公同商議。於是徐桐建議:廟號「穆宗」,尊謚則用「毅」字。

明朝也有個穆宗,年號隆慶,明世宗的第三子。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優恤死難,減賦息民,邊境寧靜,大體說來,是個繼體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與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況相似。但明穆宗傳位神宗,卻享國四十餘年之久,這對當今的嗣君來說,是個好兆頭。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簾,與張居正內外相維,重用戚繼光,蕩平倭患,在歷史上頗露光采。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經在以前南書房翰林許彭壽、潘祖蔭編纂的《治平寶鑒》中讀到過,所以欣然首肯。

穆宗毅皇帝的稱號是定了,穆宗皇后,亦須有一封號,這用不著臣下參贊,慈禧太后在內閣擬呈的字樣中,用硃筆圈定了「嘉順」二字。熟悉宮闈的人說,這是對「嘉順皇后」的一個警告,順從始可嘉。但又有人說,即使順從,嘉順皇后以後的日子也很難過。直須逆來順受,熬到慈禧太后賓天,才有出頭之日。

在體順堂日夕以淚洗面的皇后,得此封號,不但不足以為慰,而且別有一件傷心之事。

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后若有比較舒暢的心情,便是跟她的兩個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榮壽公主跟她同年,榮安公主比她小一歲,但仍舊得稱姐姐。兩個姐姐中,皇后又比較跟榮安公主更來得親近,因為她嬌憨隨和,不似榮壽公主那樣有稜角。

由於捨不得她的生母麗貴太妃,榮安公主雖早已指婚給世襲一等雄勇公苻珍,卻直到上年八月,十九歲才下嫁。這年夏天傳出喜訊,當大行皇帝病重時,因為身懷六甲,竟未能親臨探視。凶信一傳,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場,悲痛過度,竟致早產,嬰兒夭折。說也奇怪,產後跟大行皇帝一樣,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醫生不肯開方子了。兩宮太后得報,親臨公主府視疾,榮安公主已經昏迷不醒,連一聲「皇額娘」都不會叫。延到除夕上午咽了氣,府里的人傳說:病中囈語,道是文宗相召,命她與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隨於泉台——從此世間就沒有文宗的親骨血了。

於是愁雲慘霧的宮中,又添一個傷心人:麗貴太妃,與嘉順皇后相擁號咷,哭得死去活來。當然,這也須瞞著慈禧太后,因為這一天大年三十,不論如何,也得討個吉利。

這個年當然是過得滿目凄涼。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歲的嗣君,登極後的整整一個月,忽然傳出消息,說嘉順皇后在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時分,香消玉殞。因何崩逝?卻不分明,問起來,說是嘉順皇后因為大行皇帝之崩,哀傷過甚,纏綿病榻已久。然則何以不見御醫請脈的藥方?這又有個解釋,說嘉順皇后拒絕醫療。這樣看起來,她是抱著必死之心的了。

翁同龢因為奉旨相度陸地,尚未復命,不便入宮,但這天去拜了幾處客,每一處都在談著嘉順皇后,私底下的說法各有不同,一種說法是嘉順皇后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過金屑自盡,遇救不死,所以判斷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種說法是,從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后就歸罪於嘉順皇后,甚至誣賴她房帷不謹,以致大行皇帝發生「痘內陷」的劇變。嘉順皇后遭遇了這樣難堪的逆境,無復生趣,懨懨成病,終於不治。

再有一說是慈禧太后決心置嘉順皇后於死地,尤其是廣安的奏摺一上,繼嗣繼統之爭,於大行皇帝是「身後是非誰管得?」而在嘉順皇后,則有一天或將會有個做皇帝的兒子,一為太后,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發號施令。慈禧太后從《治平寶鑒》中,聽過宋朝宣仁太后被誣的故事,所以持著戒心,認為嘉順皇后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隱憂後患,因而秘密下令,斷絕嘉順皇后的飲食。

后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進食物的,嘉順皇后的得以不死,據說就因為靠崇綺進奉食物,得以苟延殘喘。然而處境越來越艱困,嘉順皇后悄悄寫了一張紙條,秘密傳到母家,問她父親,她應該如何自處?

傳言中說:皇后絕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開一個餑餑,裡面有一張小紙條,看得出是承恩公的親筆,寫的是:「皇后聖明」四個字。這是讓嘉順皇后自己拿主意。於是她方始恍然於孤立無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隨大行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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