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節

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為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消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庄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徑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幹什麼?」聽到這裡,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什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到廣州去亂闖轅門?」

「怕什麼?打著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賣帳。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軍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話甚多,但一生官運亨通,得力在寬厚慷慨。凡有京官過廣州,一定應酬,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又叫人授意這年辦「闈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

「忘哀嗜利,一至於此!光憑這段劣跡,我就可以參他了。」

「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謝維藩說:「還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請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說。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三年之喪,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補上了翰林院檢討,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樓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什麼花樣?若是出賣關節,則有咸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頭的罪名。生死出入,關係太大,陳彝倒有些躊躇了。

一打聽之下,並沒有那麼嚴重,但確是少見的荒唐。好幾個河南京官,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撤棘以後,微服冶遊,在什麼地方,招呼的那個姑娘,真所謂「指證歷歷」,看來絲毫不假。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邀請至好公同商酌,無不大為稱賞,認為措詞得體,必可成為一篇名奏議。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一看之下,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少有的痛快之事,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陳彝的奏摺念給她聽:「侍講王慶祺,素非立品自愛之人,行止之間,頗多物議。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病故於江西途次;該員聞喪之後,忘哀嗜利,復至廣東告助。去年王慶祺為河南考官,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舉此二端,可見大概;至於街談巷議,無據之詞,未敢瀆陳,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

念到這裡,是一個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慈安太后問道:「『街談巷議』,指的是什麼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麼?」慈禧太后緊皺著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念得很慢:「臣久思入告,緣伊系內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亶,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這裡,慈安太后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念道:「悲號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嗣主沖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

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為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念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裡。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為來為去,為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后沉吟著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只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說道:「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也夠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指著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這麼講就對了。」慈安太后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當然!」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慄的威顏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內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著許多不堪聞問的話。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稱為「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里,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因此這道上諭,可以說是恩詔。

接著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慈禧太后問道:「陳彝是什麼出身?」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已是響噹噹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於一身的王慶祺,諫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了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接著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裡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他這個摺子寫得很好。」她將原折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為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鬱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后,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號。」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

到後來——唉!」她彷彿不忍言似的,只用一聲長嘆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裡,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致於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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