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節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換了副神色,「玉子,」她把聲音放得很低:「你看出來了沒有?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來了。」

「你替我留點兒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說,「最要緊的,叫桂連得放穩重一點兒!可不能在我這兒鬧出笑話來。」

其實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鬧笑話。玉子雖是未嫁之身,但當宮女「司床」、「司帳」,對男女間事,無不明了,沒有見過也聽說過。皇帝看中了那個宮女,不但不是笑話,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過皇帝到底只有十三歲,還在讀書,倘或真的為桂連著迷,慈禧太后一定歸咎於這一邊。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視「主子」的話。

於是她退了出來,把桂連悄悄找到僻處,告誡她說:「你在皇上跟前,可當心點兒,少笑!」

「嗯!」桂連答應著,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頭裡閃電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這雙眼睛!」

「怎麼啦?玉子姐姐!」這一次不瞟了,卻瞪大了一雙眼怔怔地望著玉子,桂圓核似的兩粒眼珠,不斷在轉。

玉子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話不便說,說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宮裡不興象你這個樣子看人,別老是瞟來瞟去,也別瞪著眼看。你,你那兩眼珠,別老是一刻不停地轉,行不行?」

「這……,」桂連低著頭,嘟著嘴說:「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實話,玉子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那麼,」她問:「你自己的那兩條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當然管得祝」

「好,你就管住你那兩條腿好了。第一、要離開長春宮,不管是誰叫你,你得先告訴我。」

「嗯,」桂連點點頭,「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說。」

「第二、看見皇上來了,你得躲得遠遠兒的。」

這句話一出口,桂連的臉色變了,「玉子姐姐!」她驚慌地問,「我第一天當差,可是出了什麼錯兒?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兒的當差。」

「你當差當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態惹憐、語言嬌軟,心裡有七分喜愛,但也有三分醋意,摸著她的臉說:「你就是當差當得太好了。」

這叫什麼話?桂連要去細細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話,管住自己的兩條腿總是不錯的。因此,一見皇帝的扈從,立刻就避了開去。

越是這樣,皇帝到長春宮來的次數越多,終於,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來找了。

皇帝還戀戀不捨,問道:「有什麼事嗎?」

「請皇上去試一試龍袍可合身?」

「拿到這兒來試!」

「不!」慈安太后介面說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宮。「四執事」太監已經伺候了半天,由宮女幫著,七手八腳地把一襲新制的龍袍,替皇帝穿好。

「請皇上往亮處站站!」安德海說。

這是為了好讓慈禧太后仔細看一看,但安德海的聲音,就象跟個不相干的人說話那樣,既無禮貌,亦無感情,皇帝心裡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罵安德海一頓,但轉念想到不久就可以發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頓時把氣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處。

慈禧太后也跟了過來,前後左右端詳著,這襲明黃緞子的龍袍,在五色雲頭之中,綉著九條金龍,前胸後背,是蟠著的正龍,肩臂之間,是夭矯的行龍,另外加上「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等等花樣,下擺綉出石青色的海浪,稱為「八寶立水」,配上朱緯東珠頂的朝冠,益發顯得威儀萬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滿意,點點頭說:「挺好的!」

怎麼好法,皇帝卻還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視,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無從想像。便忍不住大聲喊道:「拿鏡子來!」

兩名宮女拿了大鏡子來為皇帝照著,前前後後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擺手,作出不大得勁的樣子。

「穿上龍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說,「皇上得要更守規矩才好。」

「是啊,要穩重!」

從這句話為始,慈禧太后大開教訓,說正面的道理的同時,每每把皇帝「不學好」的地方拿來作比。皇帝每應一聲:「是」,心裡便說一句:「殺小安子!」

於是一件原該很高興的事,變得大殺風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開,侍膳時勉強吃下一碗飯,託詞第二天要背書,跪安退出翊坤宮。

慈禧太后的心思卻還在那件龍袍上。膳後一面在前廊後庭「繞彎子」消食,一面跟隨在身後的東德海發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龍袍!」

委屈多由變亂而來,先是洪楊未平,以後又鬧捻軍,廷臣交諫,時世未靖,須當修省克己,力戒糜費。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窮,就這樣內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開來花一花」的慾望。連帶使得安德海,也總覺得不大夠味,枉為掌實權的太后面前的第一號紅人。

所以,這時候見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過進言的機會。

「其實,」他緊追兩步,湊在慈禧太后身邊說,「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誰呢?」

「是主子!」安德海說,「大清朝的天下,沒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兒完了。主子操勞,千辛萬苦,別人不知道,奴才可是親眼得見。按說,外頭就該想辦法把圓明園修起來,讓皇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不說崇功報德,就說仰體皇上的孝心,不也該這麼辦嗎?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見得到的事,怎麼六爺他們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這麼辦。那都是欺負皇上年紀輕,還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說一句,為皇太后頤養天年,該怎麼怎麼辦,孝母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字?」

這番話,慈禧太后都聽入耳中,因為話長,她覺得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時想不完,所以也就沒有開口。

不過,她的神態,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說,一面偷窺,始終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用。於是接著又往下說:「奴才常想,在熱河的時候,肅順剋扣主子,不錯,不過有一句說一句,肅順對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沒有得批駁,要什麼有什麼,供養得絲毫不缺。如今內務府跟戶部,手這麼緊,可又供養了誰呢?如果說是為了供養皇上,皇上才十三歲,可憐巴巴的,當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龍袍。這不教人納悶兒嗎?」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說,」安德海越起勁了,「那時候逃難在熱河,髮匪也還沒有剿平,日子是苦一點兒,現在跟當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說時世艱難,大庫的入項不多,不是騙人的話嗎?」

「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說,「剿捻花的錢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覺得國家的財政,不宜告訴太監。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說:「不過奴才也聽了些閑話,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說。」

「什麼閑話?」

「都說朝廷撥了那麼多軍費,真用在打仗上的,不過十成裡頭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腳很仔細地問:「都用到那兒去了呢?」

「還不是上上下下分著花。」

帶兵官剋扣軍餉,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員,除了曾國藩和丁寶楨以外,其餘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於京中大僚,在逢年過節,或者各省監司以上的官員到京,照例有所饋贈,更不足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駭人聽聞,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說的上上下下,倒是誰呀?」

「這奴才就不敢說了。」安德海很謹慎地,「只聽說六爺他們,都在外國銀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詫異地,「把錢都放在洋鬼子那兒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聽打聽,他們放在洋鬼子那兒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說,「洋鬼子的事兒難辦,主子得寬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緊,就是得打聽實在。」慈禧太后很嚴厲地說:「你可不許胡亂謊報。」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著又陪笑說道:「奴才還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麼啦?」慈禧太后斜睨著他,「有話不好好兒說,又是這副鬼樣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過,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來,還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搖搖頭:「你還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應著。

看他的神氣,慈禧太后於心不忍,便安慰他說:「你先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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