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節

為了怕兩宮太后或者還有什麼吩咐,同時也想打聽一下召見以後,「上頭」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書之處息足。

半夜到現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飢,且也相當疲倦。坐下來好好息了一會,等詹事府的小廚房開出飯來,剛拿起筷子,徐桐來告訴他一個消息,說是原派進講《治平寶鑒》的李鴻藻,在軍機上學習行走,怕他忙不過來,毋庸進講,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聽得這個消息他非常欣慰,這不但證明兩宮太后對他的印象不壞,而且也意味著他接替了李鴻藻所遺下的一切差使。

「你預備預備吧,」徐桐又說,「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訝然自思,這莫非兩宮太后有面試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飯,一面思量,明天這一番御前進講,關係重大。兩宮太后面試,自然不是試自己肚子里的貨色,那是她倆試不出來的,試的是口才、儀節,頂重要的是,要講得兩位太后能懂,能聽得津津有味,同時儀節不錯,那就算圓滿了。

啊!他又想:明天講那一段呢?倒忘了問徐桐了。這也好辦,到徐桐那裡去一趟,細問一問,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時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東江米巷西口,出宮不遠就到。因為有求而來,語言特別客氣,問起明天講什麼?徐桐告訴他,該講《宋孝宗與陳俊卿論唐太宗能受忠言》一節。

「是了!」翁同和說,「還想奉假《治平寶鑒》一用。」

聽這一說,徐桐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取出一個抄本來,鄭重交付:「用完了即請擲還,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雖覺得他的態度奇怪,依舊很恭敬地應諾,然後又細問了禮節,起身告辭。

送到門口,徐桐說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沒有?」

這一下倒提醒了他,「這就去!」他說。

「禮不可廢!」徐桐點點頭,「弘德殿雖不比上書房有『總師傅』的名目,不過艮老齒德俱尊,士林宗鏡,在弘德殿自然居首,連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連聲答應,心裡有些不明白,他這番話到底是好意指點呢,還是為「師門」揄揚?但也不必去多問,反正在禮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於是吩咐車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見了「艮老」,他以後輩之禮謁見。倭仁的氣象自跟徐桐不同,頗有誨人不倦的修養,大談了一番「朱陸異同」,又批評了王陽明及他的門弟子,然後又勉勵翁同和「力崇正學」,意思是今後為皇帝講學,必以「程朱」為依歸。

這一談談了有個把時辰,話中夾雜了許多「朱子語錄」中的話頭,什麼「活潑潑地」之類。翁同和雖然規行矩步,往來的卻都易些語言雋妙的名士,從不致如魏晉的率真放誕,卻尊崇北宋的淵雅風流,所以覺得「艮老」的話,聽來刺耳,但仍舊唯唯稱是,耐心傾聽著。

回家已經不早,而訪客陸續不絕,起更方得靜下來預備明日進講。打開借來的那冊《治平寶鑒》,見是抄得極大的字,有許多註解,不少註解是多餘的,因為那是極平常的典故,莫說翰林,只要兩榜出身的進士,誰都應該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輕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對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層的了解。

看完該進講的那一篇,又檢宋史翻了翻,隨即解衣上床,但身閑心不閑,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得剛有些怡適的睡意,突然聽得鍾打四下,一驚而起,唯恐誤了進宮的時刻。

進宮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國語》——滿洲話,地位次於師傅,稱為「諳達」的旗人奕慶,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見禮以外,還說了幾句客氣話,剛剛坐定下來,只見安德海疾步而來,一進懋勤殿便大聲說道:「傳懿旨!」

大家都從椅上起身,就地站著,翁同和早就打聽過的,平日兩宮太后為皇帝的功課傳旨,不必跪聽,所以他也很從容地站在原處。

「兩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請平安脈』,書房撤!」安德海說完,就管自己走了。

於是奕慶告訴他,小皇帝因為感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就是平日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和,是因為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為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和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他的記憶力極好,閉著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念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著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著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后有所垂詢,便要站著回答了,慈禧太后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說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

這話就很難說了,反正說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和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開口了,「可是賢主?」

這一問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為平日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后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只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為,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說:「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后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贊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和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事後翁同和聽人說起,兩宮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挺動聽的」。

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然後各自歸座。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只能站著,或者退到廊下閑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翁同和冷眼旁觀,只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象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著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熟書,次授生書。讀完授滿文。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和。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和有什麼特殊的好感,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這部書叫《帝鑒圖說》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為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和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我聽得懂。」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翁同和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著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著圖上問道:「這是什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頗為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於是翁同和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什麼叫「七寶」?為什麼宋太祖手裡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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