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節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塊絲手絹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漬,接著往下說:「我也是由何桂清這件案子,想到勝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不能與城共存亡,說是為了整飭紀綱,辦他的死罪,話是不錯,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過一個文弱念書人,聽見長毛來了,嚇得發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勝保——如今什麼年頭兒?他還在學年羹堯,把朝廷當作什麼看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話,忍不住要說,什麼叫紀綱?殺何桂清就有紀綱,辦勝保就不提紀綱了?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爺,」她揚一揚頭,高瞻遠矚地看著所有的軍機大臣:「你們大家,看我的話,說得可還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頭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過說說。」慈禧太后越發謙抑,「你們商量著辦吧!」

這個釘子碰得夠厲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雖然覺察到慈禧太后話中的鋒鋩,卻不拿它當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認為不宜操之過急,且讓勝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說。

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雖在待罪監禁之中,居然不失尊嚴,勝保在刑部火房裡,讀書以消長日。讀的不是怡情養性的詩詞,更不是破愁遣悶的筆記,而是兵書史籍,不但細讀,還點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這樣的情形,是所謂「浮系」,僅僅行動失去自由,親友的訪晤,並不禁止。起初因為諭旨嚴厲,看上去就彷彿前年拿問「三凶」那樣,一經被捕,便要處決,大家都還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禍上身。慢慢地,看見情況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嚴重;加以恭王的態度,已為外間明了,推斷勝保的將來,不會有什麼嚴譴。於是,親友故舊,顧忌漸消,勝保那裡便不冷落了。

那些訪客中,有的不過慰問一番,有的卻是來報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於軍機處有消息傳出來,說勝保營中有好些「革員」,假借權勢,為非作歹,為恭王及軍機大臣們所痛恨,所以如吳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壽祺與勝保脫離關係已久,形跡比較不為人所注意,因而居間聯絡的責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國藩代陳李世忠自請褫職,為勝保贖罪的奏摺到京,是個秘密消息,但也為蔡壽祺打聽到了,特為去看勝保,報告這個「喜訊」。

「倒是草莽出身的,還知道世間有『義』之一字。」勝保不勝感慨地說,話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負義。

「恭王倒還好。」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他一直壓著不肯辦。不過究竟其意何居,卻費猜疑。也許是因為『西邊』正在氣頭上,等她消了氣,事情就比較易於措手了。」

「你是說要等?」勝保微皺著眉說,「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滌生的那個摺子,批下來是怎麼說?便可窺知端倪。」

勝保想了想說:「也還得有人說話才好。」

「有個人應該可以上折言事。」

蔡壽祺指的是吳台朗的胞弟,掌山東道御史的吳台壽。勝保也認為這是個理想人選,請蔡壽祺轉告吳台朗,儘快進行。

「照我看,」蔡壽祺又說,「只要兩個人少說句把話,事情很快就會有轉機。」

「那兩個?」

「克帥倒想一想。」蔡壽祺說,「都是河南人。」

「那……,」勝保答道:「無非商城跟河內。」

「正是。」蔡壽祺點點頭——「商城」是指大學士周祖培;「河內」是指軍機大臣李棠階。

「哼!」勝保的壞脾氣又發作了,「等著看吧!我偏不買這兩個人的帳。」

「克帥!」蔡壽祺勸他,「俗語道得好:『在人檐下過,怎敢不低頭?』絳侯曾將百萬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獄吏,何況這兩個人位高權重!」

那是指的漢朝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典故。勝保桌上正有本攤開的《史記》,周勃的典故就在裡面。他搖搖頭,不以為然,把書拿起來一翻,翻到《陳丞相世家》,傲然說道:「陳平六齣奇計,以脫漢離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陳平。」

蔡壽祺默然。見他依舊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氣,心裡頗為失望。這一下,當然也有話不投機之感,略略談了些不相干的話,告辭而去。

出了刑部,徑自來訪吳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吳台壽家,三個人在一起密談,他轉述了勝保的要求。吳台壽麵有難色,但經不住他老兄,一面說好話,一面以長兄的身分硬壓,吳台壽無可奈何,擬了一個為勝保辯冤的奏稿,三個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謄正,第二天就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氣,但言官的奏摺,她不敢象處理瑛棨的摺子那樣,拿起筆來就批「嚴行申飭」。同時她也奇怪,不知道吳台壽為何上這一個摺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對御史科道已經很了解,誰是耿直敢言的;誰是喜歡聞風言事的;誰的脾氣暴躁,誰的黨羽最多?從他們的奏摺里,便可以猜出他們的本意。這吳台壽,在她的記憶中,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現在替勝保說話,是為了什麼?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摺子交了下去,恭王發覺自己對勝保的處置態度,確有未妥。遷延不決,啟人僥倖一逞之心,吳台壽的這個摺子,就是最明白不過的例子。再這樣下去,為勝保出力的人,越來越多,豈不是自找麻煩?

因此,他一面決定了要痛駁吳台壽的所請,並且予以必要的處分,一面改變了過去的態度,把勝保這件案子交給周祖培和李棠階去管。不過,他向李棠階作了這樣的表示:以大局為重!而勝保如有一線可原,不妨酌予從寬。

李棠階是個相當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責,耿耿於心,這時見恭王授權,自然不會耽擱,立即去拜訪「商城相國」。周祖培以大學士兼領「管理刑部」的差使,辦事極其方便,當時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傳勝保到內閣問話。

刑部司官見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裡就把勝保喊了起來,帶到內閣,天還不亮,借了聽差、車伕休息待命的一間小屋子,把他禁閉在那裡。一直到近午時分,才開門將他帶了出來。

一帶帶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興的勝保,說不得只好大禮參見,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來說話」,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當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問。

「潘大人」是指潘祖蔭,參劾勝保,以他所上的那個摺子,列舉的事實最詳盡,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為審問勝保的依據。

「勝保!」周祖培問道:「你縱兵殃民,貪瀆驕恣,已非一日,問心有愧嗎?」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問?」勝保微微冷笑。

一上來就是譏嘲頂撞,周祖培心中異常不快,問得也就格外苛細。光是入陝以後,捏報戰功一節,就問了兩個時辰,然後吩咐送回刑部。

於是隔幾天提出來問一次,每次都只問一兩件事,或者重複印證以前問過的話。問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這樣兩個月拖下來,李世忠被安撫好了。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可是誰都知道,不須多少時候,軍機處就會隨便找一個理由,為他奏請開復。至於吳台朗、吳台壽兄弟,可就沒有那麼便宜了!

吳台壽新升御史不久,資望尚淺,他那個奏摺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擊另一個御史趙樹吉。趙樹吉亦曾參劾勝保,並以「京內外謠諑紛傳」,主張對勝保從速定罪。吳台壽針對他的話,有所批評,招致了同僚的不滿,因而另外有些剛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吳台壽與勝保的間接關係,而吳台朗指使他的胞弟為勝保辯冤,說他「但有私罪,並無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對言官的處分,一向慎重,現在看吳台壽孤立無援,那就不必客氣了,明發上諭,痛斥他「無恥」,革了他的職。吳台朗的命運與他兄弟相同,由勝保為他設法開復的「道員」職銜,再度被革,同時「拔去花翎」。

這一道嚴旨,對於蔡壽祺之流,頗有嚇阻的作用,自此銷聲匿跡,噤若寒蟬。可是京外與勝保有關聯,而情勢不穩的那些軍隊,仍舊不能不顧忌,所以依然在諭旨中一再聲明,對於審問勝保一節,務須傳集人證,逐款查核,表示出絕無要殺勝保的成見。

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護,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階的態度比較緩和些,清議也能逐漸平息,等把這件事冷了下來,勝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勝保自己卻已沉不住氣,對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勝保的想法是:「沒有我,你何來今日?」周祖培當年為肅順壓得抬不起頭來,而打倒肅順,勝保認為是他的功勞,這就等於替周祖培報了仇,然則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將仇報!想起傳說中,周祖培與肅順同在戶部作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肅順把周祖培畫了行的文稿,打一條紅杠子廢棄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則今日高坐堂皇,頤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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