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君之謀,帝之忌

貞觀殿,李世民正來回踱著步子。

這是他一如既往的習慣,每次遇到難事,都這樣讓自己靜心沉思,思索對策。

此番的難事便是虞世南辭官乞養!

一個八十歲的官員請辭,看似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如果此人身份特別,意義便不同尋常了。

虞世南是越州餘姚人,出身會稽虞氏,是南方人,更是江南方士族的代表人物。

自魏晉實施九品中正制後,直到隋唐,都是士族興盛的貴族社會。某人想要登上,並坐穩皇位,少不得士族的支持。

有鑒於東晉以來的南北東西分裂,天下士族也因地域而分為不同的集團,比如關隴貴族、山東士族和南方士族。

自東晉司馬氏南渡開始,南北分裂達數百年之久,隋朝滅陳,一統南北也不過數十年時間,南北隔閡焉能輕易消除?

隋煬帝修運河是為加速南北融合,隋唐兩朝皆重用一些南方俊傑,亦是為了籠絡南方士族,加速南方百姓歸心。

而今大唐朝廷里有分量的南方人不多,蘭陵蕭氏的蕭禹算一個,乃是南梁皇室後裔。

還有昔日西梁蕭銑麾下的岑文本也算,禮部尚書王珪雖祖籍河東,但是南梁尚書令王僧辯之孫,亦算南人代表。

還有便是永興縣公虞世南,虞家是南方高門大戶,其兄虞世基在前隋時便是內史侍郎,等同於唐朝的中書侍郎,可謂位高權重。

而今虞世南要辭官,且年已八旬,王珪的身體也不大好,如果這二人不在了……朝中有名望的南方重臣便只有蕭禹和岑文本了,兩個人能完全代表南方士族嗎?江南與荊湖的世家大族,士子百姓能滿意嗎?

更何談南人歸心,南北融合?更重要的是朝堂上微妙的平衡也會被打破,少了些許分權和制衡,關隴貴族和山東士族權勢必將擴充,越發尾大不掉。

這不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局面,在離不開關隴和山東世家的情況下,只能以分權和制衡的手段來達到集權。自從實施三省六部制,宰相不止一人後,皇帝便深諳此道。

南方士族相對勢力最弱,卻是李世民必須重視,十分需要的一支力量。而今因為虞世南的辭官,王珪衰病,而使其力量減弱。

不行,絕對不行!必須要想辦法彌補,重新加強南方士族的力量。

沒了虞世南,再從江南高門大戶子弟中扶持一個便是了。可是……放眼看去,朝中而今鮮少有出身南方的優秀人才,頗有幾分爛泥扶不上牆的感覺。

好似除了蘭陵蕭氏興旺如故,南方的吳郡陸氏、吳興沈氏,甚至與蕭氏同為過江「四大僑姓」的琅琊王氏、陳郡袁氏、謝氏都日益衰落,再無昔日興盛,亦難出頂尖人才。

慢著,陳郡謝氏!

念及此處,李世民猛然想到一個人,他剛剛擢升的淮陽縣子謝逸,可不就出身陳郡謝氏嘛!亦屬江淮俊傑,南方士子……

用他?李世民旋即搖搖頭,嘴角還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用個十八歲的少年頂替八十歲的虞世南,似乎有些兒戲……

不過轉念一想,為什麼不可以呢?李世民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悠遠的沉思。

眼下謝逸是年輕,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後呢?蕭禹和岑文本又能再活多少年?那會勢必要從南方挑選新的人才,與其將來矮子里拔將軍,揠苗助長,還不如今日及早培養,未雨綢繆。

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兒子考慮,不管怎麼說自己是馬背上打過天下的,能鎮得住世家門閥和驍勇武將。

但自家兒子們生來富貴,什麼風浪都不曾經歷過,能夠撐起江山已然不易。豈能再留給他們個爛攤子?有些事情,該為他們鋪路的必須及早進行。

謝逸是個人才,將來或許堪當大任,年紀小不是問題…畢竟他已經是淮陽縣子。要知道,幾年之前,虞世南也只不過是永興縣子而已,岑文本至今亦只有江陵縣子的爵位。

更何況,虞世南答應明歲年初再辭官,還有半年時間。以謝逸的能耐,再加上些許點撥培養,說不定還能有所提升,頗讓人期待!

一個難題有點眉目,李世民緊縮的眉頭微微舒展。對了,還有虞世南最後的諫言,關於伊闕佛龕修造之事,兒子李泰究竟犯了怎樣的錯誤?

「來人,派人去伊闕看看佛龕修造情形,再查查魏王是否知曉。」

李世民吩咐一聲,立即有侍衛領命而去,交專人查辦。很湊巧,恰在此時,李治、兕子和李欣幾人玩耍歸來,配李世民用午膳。

機靈的李欣隱約聽到皇祖提及父王,下意識留了個心眼,準備回去向父王顯擺顯擺,說不定還能有獎賞。

李世民見到兒孫,心情大好,什麼都沒有在意。不過五歲的孫子,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他沒有絲毫戒備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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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李欣卻牢記心中,陪皇祖用過午膳之後,機靈小鬼便不動聲色地回了住處,像獻寶一樣,將聽到的隻言片語告知父王李泰。

魏王李泰聞言頓時大驚失色,讓兒子入宮更多是為了爭寵,卻沒想到發揮了密探的作用,今日竟派上大用場。

雖只是隻言片語,但聰明的李泰稍微推測,便得出了接近事實的真相——父皇知曉了伊闕修造佛龕,監工為進度而虐打工匠之事,並且懷疑自己。

按理說這算不得大事,但自打上次謝逸以幾株莊稼迫他道歉後,凡事李泰便多長個心眼。天家無小事,任何一丁點的事情都有可能上升到一定高度,引起軒然大波。

虐打苛待工匠有失仁愛,只此一點便有可能被人詬病德行有虧。再者,為亡母盡孝之事卻急功近利,難免被人懷疑初衷。

尤其是君父知曉,並心生疑慮,更是極其危險的訊號。

「怎麼辦?」

「殿下,不若快些派人去伊闕準備,將有傷患的工匠全都換走,讓所有人封口,如何?」說話之人正是那晚福爾摩斯附體的隨從,名叫劉軒,此人是魏王府招募的學士,有些能力,頗為忠心,因而成為李泰的心腹。

「不行!」李泰略微沉吟,斷然拒絕。

「為何?殿下,眼下還來得及……」

李泰搖頭道:「父皇能派人去查,說明已經收到風聲,如果現在換人封口,豈非說明我們事先知曉,做了準備?試問……我們是怎麼知道父皇調查的?」

「這……」

李泰冷冷道:「窺探君王,探知禁中密語是什麼罪過,你應該清楚。」

劉軒頓時冷汗直流,虧得魏王殿下理智,否則就會犯下天大的罪過。對於帝王而言,神秘感很重要,宮廷私語更是絕對秘密,容不得他人窺探,乃是帝王大忌。

縱然是親生兒子,也絕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則輕則永久失寵,重則萬劫不復。

皇家無親情這話並非全無道理,父子兄弟相互猜忌更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經歷過玄武門之變弒兄殺弟,逼迫父親李淵退位的李世民,定然更為敏感。

「殿下,那該怎麼辦?」劉軒一邊擦汗,一邊輕聲道:「難不成就此擔下罪過?」

「當然不能全部擔下,否則父皇就真的要猜忌本王的用心了。」李泰悠悠道:「你去告訴鄭斌,本王只能擔下失察之罪,他應該知道怎麼辦。」

劉軒忐忑應允道:「是!」

李泰擺手道:「別擔心,本王主動認錯便是了,不見得全是壞事。聖人言: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殿下所言甚是。」

「不過…」李泰紅著眼睛,冷冷道:「本王很想知道,父皇是如何知曉此事的?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意圖謀害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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