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五節

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確定了。史進忠領旨出來,一面派人通知各宮,讓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親自到恭王府去傳報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聽說敬事房總管太監來傳旨,立刻換了冠服,出廳迎接。史進忠先迎面請了個安,滿面浮笑地高聲稱賀:「六爺大喜!上頭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兩個人易位而處,史進忠走到上首傳懿旨,恭王在下面跪著聽。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職位高的王府屬吏和管家,紛紛向上房集中,一則探聽詳情,再則要向恭王和福晉道賀。

恭王福晉到底出身不同,遇到這種事,十分沉著,明知千真萬確,卻說茫然不知,要「等王爺進來,問一問明白」。

恭王犒賞了史進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請安賀喜,等站起身來,才發覺恭王面無喜色,不但沒有喜色,而且深為不樂。這神情令人奇怪,但誰也不敢動問,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宮裡來人怎麼說呀?」等丫頭一掀開門帘,恭王福晉站起身來問。

「只有口傳的諭旨,說是稱為公主。而且是『東邊』當面交代的。」恭王搖搖頭說,「反正大妞不是咱們的了。」

「唉!」恭王福晉七分悲傷,三分歡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個滋味。

夫婦倆默然相對,都在想著,出了一位公主,不知會替府裡帶來什麼影響和變化?就這時聽得垂花門外有人「六爺、六爺」地一路喊了進來,聽聲音是寶鋆。

寶鋆與恭王交情特厚,厚到無話不談,厚到內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婦雙雙迎了出來,看他的臉色,便知已經得到消息了。

「可不準說一句討人厭的話!」恭王不等他開口,先迎頭一攔,「要不然,今晚上別想吃我的銀魚火鍋。」

寶鋆愕然,「六奶奶,」他轉臉來問,「怎麼啦?」

「你也是有兒女的人,六爺的心情,難道你還猜不著?」

「原來捨不得大妞。啊!」寶鋆趕快自己更正,「從這會兒起,再不準這麼稱呼了。

這……,」他又正一正臉色,低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裡再委屈、再捨不得,上頭的面子,不能不顧。一會兒就有賀客來,可不能不用笑臉敷衍。」

「佩蘅這話很實在。」恭王福晉也說,「六爺,你得聽他的。」

愛妻好友都這樣規勸,恭王總算抑制著自己,擺出了笑臉。果然,不過片刻工夫,賀客盈門,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門簿,有些可由門客代見,有些則必須親自接見,依照王府的儀制和交情的深淺,視來客的身分,作不同的處理。在恭王自己接見的賀客中,有人說要請大格格出來,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賀,這原是足尺加二的趨奉,但正如俗語所說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惹得恭王大為不悅。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沒有外官見后妃公主的禮節。

這一下,碰了釘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難看,旁人也覺得好生沒趣,心裡都在奇怪,這樣的榮寵,何以恭王會有此態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這天晚上他留下寶鋆、文祥和朱學勤等人吃銀魚火鍋,有了酒意,一泄牢騷,自嘲似地說:「人家是母以子貴,我是父以女賤,這不是笑話嗎?」

「母以子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賤」是說他自己,然而又何致於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釋:「本來我是一家之主,現在憑空又出來一個主兒,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將來她從宮裡回來,我可是還要開中門迎接?」

這一問,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個疑問,「咱們的這位公主,照規矩說,應該跟麗貴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樣吧?」寶鋆看著朱學勤問,「修伯,你說是不是呢?」

朱學勤想了想答道:「原來的定製,中宮出者,封為固倫公主,妃嬪所出,以及王女撫育宮中的,封為和碩公主。不過到了雍正年間就不同了。」

「怎麼不同?」寶鋆急急問道,「舉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號也是恭親王,他的大格格育於宮中,初封和碩純禧公主,雍正元年進封固倫純禧公主。這就是一個先例。」

「有先例就好辦了!」寶鋆胸有成竹地說。

文祥點點頭,恭王也不作聲。他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為公主,就應該是一個固倫公主。

於是在寶鋆的安排,以及經過恭王的一番謙辭之後,明降諭旨:「軍機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親王之女,聰慧軼群,為文宗顯皇帝最所鍾愛,屢欲撫養宮中,晉封公主,聖意肫肫,言猶在耳。自應仰體聖心,用沛特恩,著即晉封為固倫公主,以示優眷。」

也就在這一天,大格格被迎進宮去,由慈禧太后親自撫養。

這樣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宮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卻不甚關心,這時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撫的大調動。首先是江西籍的三個御史,連名彈劾江西巡撫毓科信任門丁書辦,營私舞弊,擅作威福,對於軍務,一籌莫展。原奏交江西學政查復,大致屬實,於是毓科象王夢齡一樣,內調降職。遺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楨升任,他是林則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現在再升巡撫,頗有政聲,所以這樣子扶搖直上,倒確有激勵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個名父之子的翁同書,算是從壽州逃出來一條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撫由湖北巡撫李績宜調任。又因為湖南巡撫嚴樹森與團練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調到湖北當巡撫,河南巡撫由一個有軍功的鄧元善調升。同樣地,貴州督糧道韓超,也是由於軍功,升任巡撫。

這一番部署剛定,接到江蘇巡撫薛煥奏報,杭州淪陷。這個東南的名城,被圍已久,城中缺糧,餓死了三萬多人。巡撫王有齡原來奏請以湘軍李元度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來援救,但由江西到浙東,在龍游這個地方,被洪軍擋住了。等到紹興寧波一失,形勢益發危急,苦苦撐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軍,曾建奇功的提督張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戰陣亡,於是軍心越發渙散。終於在十一月底,為李秀成用雲梯上城,攻破了一個缺口,官軍頓時潰散,提督饒廷選,巷戰而死。

由於兩江總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員,不敢偷生,巡撫王有齡,服毒不死,自縊在大堂暖閣中,此外學政張錫庚、總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寧曾綸、督糧道暹福、仁和知縣吳保豐,亦都赴義。縉紳之家,為免於洪軍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計其數。

這時築在西湖邊的滿城,還未淪陷,駐防的旗兵,精壯的大都已經傷亡,將軍瑞昌憂憤成疾。李秀成進了城,派人勸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將校,誓死報答朝廷,家家都置備了火藥,到這時瑞昌首先舉火自焚,接著東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統關福、江蘇督糧道赫特赫納在內,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這個消息一到京城,震動了朝野。王有齡是何桂清所識拔的人,平日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職留任的處分。但見危授命,一殉了節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別是軍機章京朱學勤、許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處分,自然悉行開復,諡「壯愍」入祀京師賢良祠,等杭州收復後,建立專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為優厚,追贈太子太保,一等輕車都尉,諡「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在浙江建立專祠。這因為瑞昌不但替旗人掙了面子,而且由於他姓鈕祜祿,隸鑲黃旗,與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撫恤。又過了幾天,杭州淪陷的詳細情形,經由公私的途徑,傳到京城,據說瑞昌的一個姨太太,當城破之日,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這件事讓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那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請兩宮太后降旨,豁免蘇、浙、皖三省明年的錢糧。短短兩個多月的工夫,朝廷的舉措,處處顯得賞罰分明、恩威並用,所以杭州的淪陷,六十萬生靈塗炭,反替朝野上下,帶來了一片自我激勵的新氣象。儘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能夠把李秀成攆出杭州。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對於翁家來說,相當不利。為了翁同書的被拿交刑部,剛剛起複,精力衰邁的翁心存,憂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講究敦品勵學,以氣節自命,遇到這種家難,正是考驗涵養的時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於那些大老,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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