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節

楊達跟著醇王進了屋子,從懷裡掏出那個已有汗水滲潤的印封,雙手遞了上去,同時輕聲說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趕到,當面送上七王爺。」

醇王不暇答話,拆開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諭旨,心裡一陣陣興奮,這一天終於到了!曹毓瑛給他安排的好差使畢竟來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他平靜地問楊達:「你剛才到了這裡,是怎麼跟外面說的?」

「卑職只說,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要即刻面遞七王爺。」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變動,絲毫不曾泄漏,不由得誇一聲:「好小子!會當差。」接著喊一聲:「來呀!」

聽差應聲而來,醇王吩咐取五十兩銀子賞楊達。

楊達謝了賞,又轉達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後,來見醇王,有什麼回信好帶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興地說,「天亮了你來,我讓你回去交差。其實到那時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楊達不甚懂得他的話,但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一摸懷裡的五十兩銀子,心花怒放,找著了他帶來的親軍,一起到侍衛值夜的屋裡,叨擾了一頓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來見,摒除僕從,醇王一言不發,先把京里來的文件,遞給他看。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發動得如此之快!雖然拿問肅順,欽命睿醇兩王辦理,但身為行在步軍統領,此行護蹕的責任,大部分落在自己雙肩,出了亂子,難逃嚴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與醇王的躊躇滿志,躍躍然將作快意之事,大異其趣。

「芝山!」醇王叫著他的別號問道:「你看如何著手?」

「王爺!事出倉卒,錯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燭火,把頭湊過去說:「你看他會奉詔嗎?」

「這可說不定了。不過,他就是不奉詔,難道還敢有什麼舉動嗎?不敢,」醇王極有信心地說,「我料他不敢。」瑞常把個頭搖個不停:「不然,不然!」他說,「象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結怨甚深,身邊豈能沒有一兩百個死士?」

聽得這話,把醇王嚇一跳,滿懷高興,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事須從長計議。」瑞常又說,「我陪王爺去見了睿王再說。」

這個建議,未能為醇王接受,他認為當夜就須「傳旨」,為時無多,無法從容籌議,不如在這裡商量好了辦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動,比較簡捷妥當。

瑞常想想這話也不錯,於是為他先分析警衛配備的形勢,他說他的兵力,只擔任護衛蹕路的責任,都在外圍,根本沒有用處,而肅順依舊兼著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衛,三分之一歸他指揮,如果急切一拚,後果不堪設想。

「所好的,正黃旗的侍衛,大都在蘆殿護衛梓宮。他身邊的人不多。」瑞常又說,「就怕他蓄養著死士。」

說道「死士」,醇王又皺眉了:「這個人刻薄寡恩,不見得會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於寸步不離左右。

咱們不必三心兩意,趁早動手吧!」

「就動手也得布置一下。得派親信矯健的人,這個,」瑞常徐徐說道:「我看四額駙那裡的人最好。」

「對!」醇王對這個主意,非常欣賞,「咱們就借四額駙的人。」

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新補了上虞備用處的差使,這個衙門又稱粘竿處,那裡的侍衛,上樹下水,甚麼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輕機警,身手活躍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們去對付肅順身邊可能有的「死士」,比較最妥當。這一層就算說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結論,外圍警戒歸瑞常負責,進房抓人是醇王親自出馬,睿王年紀大了,只請他在外面擺個樣子。

「事不宜遲,上睿王那裡去吧!」醇王說了這一句,叫進聽差來,伺候著換上袍褂,與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裡。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過隔了一個院子,叫開了門,密談經過,睿王覺得諭旨上是自己在先,論爵位又是親王,恭王和文祥卻把密旨寄給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說道:「這麼個大案子,自然是請七叔作主。」

醇王還未開口,瑞常聽出話風不妙,趕緊說道:「七王爺自然也還得聽王爺的指揮。」

睿王聽得這話,心裡才好過些,點點頭說:「都是為皇上辦事,何分彼此?七叔有什麼主意,就說吧!」

於是醇王說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計畫,只把誰進屋抓人的話改了一下:「怎麼樣傳旨,我得聽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氣盛,總想辦一兩件漂亮差使露露臉,睿王早已深知,所以這時摸著山羊鬍子說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讓七叔當先。」

「那就這麼說了。你請換衣服吧!我到四額駙那裡去。咱們在他那兒會齊。」

「我就不陪七王爺了。」瑞常請了個安說,「回頭我也到四額駙那裡會齊。」

「還得規定一個時間。」醇王從荷包里摸出一個大金錶來看了看說:「這會兒西洋鍾是一點半,咱們准兩點半會齊,三點動手。你來得及嗎?」

「儘力辦吧!」

「慢著!」睿王把眼珠轉了兩下,斷然作出決定,「芝山,你要盡量多派兵,把他那兒四處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絕了!七叔,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他那裡的侍衛班領找出來,把事由兒告訴他,問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辦。這麼做,費點兒手腳,可是事情是正辦,就出一點兒差錯,咱們也還有說話的餘地。」

這番話,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當然,他不是為了將來卸責打算,只是覺得把侍衛班領先叫出來,說明緣由,是擒賊擒王的上策,只要這個人俯首聽命,就不必怕什麼「死士」了。

於是分頭辦事,到了兩點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裡會齊。粘竿處的侍衛早已挑好,聽說隨著醇王去拿肅順,個個摩拳擦掌,十分興奮,這一半是出於年輕好事,另一半卻由於肅順曾奏減八旗糧餉,沒有一個對他有好感之故。

准西洋鍾三點,醇王帶著那班年輕侍衛,大步往肅順的行館而去,這時大街小巷都已經戒嚴了。

睿王年紀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著,坐了暖轎也到了,按照預定的計畫,徵用街口一家茶館,作為臨時的指揮處所。兩王一尚書,剛剛坐定,聽得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急如驟雨,極有韻律,深宵人靜,聲勢顯得甚壯。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側耳靜聽,臉上有微微驚疑的神色。

於是瑞常急忙說道:「喔,我倒忘了稟告兩位王爺了,是我約的伯彥訥謨祜,此刻必是帶著他的馬隊來了。」

僧王的長子貝勒伯彥訥謨祜,新派了嚮導處的差使,一路來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衛士,剽悍的蒙古馬隊,此刻應瑞常的邀約,特地點齊了人馬,共是二十四名,一陣風似地卷到,得此鐵騎,醇王的膽更壯了。

彼此匆匆見了禮,當即由睿王發令,派人到肅順的行館,把那名侍衛班領找來。

所有護送梓宮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辦差,租用當地的客店作公館,只有肅順因為帶著兩名寵妾同行,不便與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內務府的官員,替他們的「堂官」當差,自覓住處,在密雲借的是一家鄉紳的房子,共是一個大院,一個花廳。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班領,名叫海達,這時已為蒙古馬隊的蹄聲所驚醒,心裡奇怪,梓宮在此,貴人如雲,是那個武官這麼大膽,半夜裡帝著馬隊橫衝直撞,不太放肆了嗎?

正這樣在心裡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藍翎侍衛來報告,說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出來了,不知要幹什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去稟報肅順,但也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罵。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於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遇見為睿王傳令的侍衛,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睿王奉旨拿人,本來想請肅中堂會同辦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讓你去一下,把事由兒告訴了你,回頭好說給肅中堂知道。」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發現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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