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五節

等陳勝文退了下去,兩宮太后,相顧凄然,東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痛心疾首地嘆息:「大行皇帝駕崩,還不到一個月。唉!」

西太后不響,緊閉著嘴唇在思索著本朝的歷史,可有類此的先例?應付的辦法如何?想來想去,還只有康熙誅鰲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異勢,無拳無勇,在此時此地是一無可以作為的。

「如今怎麼辦呢?」東太后又說,只拿憂傷的眼神望著她。

她的思路被打斷,茫然地問:「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存著我那兒的那個旨稿。」

「還存著!」

東太后一揚,「這不是辦法吧?」她遲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們耗以外,還有什麼好辦法?」

東太后默然,有句話想說不敢說。

而西太后顯然是負氣了,「誰也別打算讓我低頭!」她大聲地說,臉漲得通紅,「我只有兩個辦法。」

肯說辦法就好。東太后急忙介面:「有辦法就快說出來商量。」

「咱們召見他們那一班人,倒要問問他們,這樣子『是誠何心』?」

用他們旨稿上的話來質問,針鋒相對,倍見犀利,是好詞令,但是不過口頭上徒然快意而已,東太后亂搖著手說:「不好,不好!」

「那麼就耗著,看誰耗得過誰?難道天下就沒有公議了?」

東太后倒抽一口冷氣,這些辦法說了如同未說,但也知道她此時是在氣頭上,越說越氣,不如等她稍微平靜一下再談。

於是她站起身來,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說:「妹妹,我雖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還看得出來。我何嘗不生氣,不過想到有句話,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著。」

東太后很少這樣能夠在語氣中顯出大道理來,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麼話呀?」

「有道是『忍辱負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埃」

「正因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錢。」東太后又說,「妹妹,你一向比我有決斷,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兒想吧!」

說完東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個人在小書房裡獨自籌劃,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可調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肅順他們的死命,這口氣在熱河是無論如何出不成了!

東太后在煙波致爽殿,心裡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卻又一次一次來密奏,因為八大臣的決意「擱車」,人心非常不安,這也許是實情,也許是太監的張皇。她方寸已亂,無法細辨,只覺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談一談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來了,兩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時開口,卻又同時縮住了話,終於是東太后讓西太后先說。

「我想把近支親貴都找了來,咱們問問大家的意見,你看行不行?」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惜辦不到。」東太后搖搖頭說。

「何以呢?」

「肅順他們說過,太后不宜召見外臣。」

「有這話?」西太后訝然地,「我怎麼沒有聽說?」

「這是雙喜不知從那兒聽了來告訴我的。還有吶,六爺來了,杜翰就想攔著他,不叫他跟咱們見面,說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發詫異:「這話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聽了生氣,沒有告訴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雙眉皺成一結,啞然半晌,以近乎絕望無告的聲音問道:「照這樣子說,咱們不就是讓他們給軟禁了嗎?」

東太后不作聲,眼圈慢慢紅了。

「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著西南天際,遙想御輦到京,群臣接駕的光景,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到那一天,還容不得我說話?」

於是她走了回來,取出一個蜀錦小囊,默默地遞到正在發愣的東太后的手裡,小囊中裝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圖章,回到東暖閣,東太后親自以抖顫的手,在痛駁垂簾之議的旨稿上鈐了印,連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發了下去。

端華的「掐脖子」的絕招,終於迫得兩宮皇太后「投降」了!顧命八臣,大獲全勝,喜不可言。但等「明發」一下,所引起的反應極其複雜,有的驚駭、有的嘆息、有的沮喪、有的憤怒,但也有許多人體認到顧命大臣贊襄政務的權威,在打算著自己該走的路子。

不過這些反應或者存在心裡,或者私下交談,都不敢輕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誠何心」那句話,憤不可遏,聲色俱厲地表示,且「走著瞧」,余怒不息,還要再說時,讓「老五太爺」喝住了。

就在這外馳內張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謁梓宮的勝保,儀從烜赫地到了熱河。

勝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別賞識的一個人,卻也是肅順所忌憚的一個人。他姓蘇完派爾佳氏,字克齋,隸屬於鑲白旗,原是舉人出身,卻由順天府教授升遷為詹事府贊善,成了翰林。咸豐二年,由文轉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幾個勝仗,賞花翎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名號,凡是一個武官所能得到的榮寵,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豐三年七月,懷慶解圍,勝保乘勝追擊,由河南入山西,克複洪洞、平陽,被授為「欽差大臣」,代替大學士訥爾經額督師,節制各路,特賜康熙朝的「神雀刀」,等於尚方寶劍,二品的副將以下,貽誤軍情的,可以先斬後奏。這時勝保才三十歲,躊躇滿志之餘,刻了兩方閑章,自鳴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齋」的別號,想了雙關的四個字:「我戰則克」,但山東人不以為然,不叫他勝保,叫他「敗保」。

到了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和勝保督師力保京畿,八里橋一仗,勝保負傷,仗雖打敗,無論如何總是在打,而且勝保還頗有不服氣的表示,這就跟士無鬥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撫局」還不算太棘手,而勝保的「威望」也沒有喪失多少。

就在辦理「撫局」的那一段期間,勝保跟恭王拉上了關係,文祥與朱學勤定計,把他從前方找了回來,目的就是要他到熱河來示威。肅順最看不起他們自己滿洲人,但對勝保卻不敢小覷。當然,比起那些昏聵糊塗的八旗貴族來,勝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肅順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勝保以年羹堯自命,驕恣跋扈,根本就沒有把載垣、端華、肅順這一班人放在眼裡,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麼令人難堪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此,勝保一到熱河,氣派排場比恭王還大,隨帶五百親兵,層層護衛,等於在天子腳下設置了欽差大臣的行轅。親貴大臣,是肅順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詞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對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歡,異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內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謁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謁,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為僕役,但對幕賓卻特別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著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別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別無所長,只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著,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著八字鬍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為他這副彷彿十分豪放的神態,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著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

「是。」曹毓瑛答應著,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麼。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隨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為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他大聲地說,「只看什麼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為兩宮太后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為,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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