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節

恭王的想法,與曹毓瑛的「靈感」不謀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從醇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條穩妥的交通宮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晉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宮禁,無足為奇,而作為近支親貴的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個不容易想得起來的、無關重輕的人物,所以由這條線來傳達秘密消息,十分可靠。

歷來宮廷中有大變局,成敗關鍵,往往繫於一個「密」字,現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條路線,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興奮的曹毓瑛,由這個發現,細心推求,他認為恭王根本不必再進宮當面回奏,御前召對,摒人密議,一上去就是個把時辰,任何人都會有所猜疑,何況是虎視眈眈的肅順?所以能有辦法避開猜嫌,又何樂不為?

不但恭王非萬不得已不必進宮,就是自己,非萬不得已亦不必與恭王見面。一想到此,他改變了主意,原來準備第二天再找機會,繼續他與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斷了的談話,現在不妨以筆代舌,作未竟之談。

於是,他剔亮了燈,拈一張在京里琉璃廠紙鋪特製的仿薛濤箋,握筆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揮毫如飛,傾刻間就寫完了一張信箋,立刻又取一張,接著寫下去,一口氣寫了七張才擱筆。

這七張信中,沒有一句套語,看來是個極其切實的「條陳」,首先就說了所以「函陳」的原因,然後建議恭王要「示人以無為」,梓宮不妨多叩謁,太后卻要少見面,同時透過醇王夫婦的關係,向兩宮太后申明贊成垂簾,但不能操之過急的苦衷。

至於試探垂簾,朱學勤所設計的發動清議,需要加緊進行,下一步就看肅順他們的反應而定,他們如果是無可無不可,則只要有個御史,上一道奏摺,正式提出垂簾的建議,原折發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則水到渠成,當然最好,但多半不會有這樣順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陳兵示威了。

對於這一點,曹毓瑛不肯多寫。他心目中原有個勝保,可是勝保桀驁不馴,令人不能沒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調怎樣一支兵來鎮懾肅順,他覺得最好由恭王自己來決定,而且,籠絡勝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學勤已經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費筆墨。

信中沒有收信人和發信人的名款,最後只寫上「兩渾」二字,又加上一句:「閱訖付火。」然後開了信封:「鑒園主人親啟」,這是恭王的別號。

在未曾封緘以前,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著熹微的曙色,通前徹後地考慮了一番,忽然覺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這裡通宵不寐在計算肅順,也許那面肅順、杜翰他們,也正是如此在計算恭王,有此警惕,越發謹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筆,勸恭王早日回京,好鬆弛對方的戒備。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應該入宮的時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車到軍機處。同事比他到得早的還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結上進的鄭錫瀛。

曹毓瑛是個深沉有涵養的人,這十幾天來,鄭錫瀛飛揚浮躁,而他的態度,依舊保持著同事間應有的禮貌。但這天一早相見,鄭錫瀛卻又一變往日的妄自尊大,滿面含笑地招呼過了,跟著走了進來,顯然的,這是有話要說。

「琢翁!」等他剛一坐下來,鄭錫瀛便湊在他身邊,低聲說道:「昨兒我聽怡王在說,今晚上請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何必擺出如此鄭重的姿態?真箇可笑!心裡有此一念,便有意裝得吃驚的神氣,「啊!怎麼挑我來作陪呢?還有什麼人?」

「有他們『八位』,還有幾位王爺。」

「不是說那些貴人。我是說咱們這裡的同事。」曹毓瑛緊接著又加了一句,「當然有你羅!」

「沒有,沒有。除琢翁以外,別無他人。」

「這,這……,」曹毓瑛把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作個廢然的神態,「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讓別人看著,彷彿我拚命在巴結似地。」

話中有刺,鄭錫瀛聽著不是味,強笑道:「那也談不到什麼巴結不巴結,做此官、行此禮,『堂上』看得起咱們,咱們還能端架子嗎?」

「對,對!」說著,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談下去了。

鄭錫瀛自覺沒趣,逡巡離去。曹毓瑛隨即也把這件事丟開。等軍機大臣到齊,發下前一天進呈的奏摺,檢點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議,並無立刻要辦的急件,「上頭」也不曾「叫起」,這是十分清閑的一天,便在心裡盤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給恭王?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有個侍應奔走的「蘇拉」,到他面前躬身說道:「怡王爺請!」

到了對面屋子,只有怡、鄭兩位在,請過了安,照「坐聽立回」的規矩,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怡王先吩咐了幾件公事,然後說道:「琢如!今兒晚上請恭王吃個便飯,奉屈作陪。國喪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個來,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里伺候。」說著,退後兩步,正要請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請等一下,」他問:「王少鶴是怎麼回事?彷彿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鶴就是王拯,在軍機章京中,資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這一次學政掣籤,沒有掣著,已是大為失望,後來又聽說簽筒中根本沒有他的名字,連個候選的機會都不給,便十分生氣,告病假要回京城。這段經過,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實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沒有怎麼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象是不大愛理人。」曹毓瑛又說:「請王爺賞了他的假吧!」

「給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這裡養病好了,反正迴鑾也快了。

聽語氣,怡王對王拯的「誤會」是消釋了,曹毓瑛欣然答應。回到自己屋裡,隨即寫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養玻接著又把怡王交代的幾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於這一陣耽擱,便把要送信給恭王這件事,暫時拋開,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來。

他在想,這封信最好由醇王轉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訪醇王,得要另外托個人。正好這時候許庚身來商量班務,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最妥當的人。許庚身也是可共機密的人,而且醇王與他投緣,常有往還,請他去投這封信,絲毫不著痕迹。

於是,等屋中無人時,他低聲說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請順道面遞朴庵。」

朴庵」是誰?許庚身楞住了。剛要發問,見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寫著「鑒園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們平時背後談到王公親貴,很少直稱他們的別號,所以一時想不起來,而曹毓瑛此時對兩王不稱爵名,但稱別號,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於是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是請朴庵轉遞。」

「對了!」曹毓瑛又說,「函中所敘,此時無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裡來細談吧。」

「好。」許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裝在裡面,拿在手中,揚長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過剛剛才換了衣服,許庚身已派人送了信來,寥寥數語:「委事妥辦,前途允即親遞。度此時已達覽矣。」

曹毓瑛看了這封短簡,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給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這條秘密路線,再加上一個許庚身,可以說是嚴絲密縫,異常完美,他覺得非常欣快。睡了個午覺,早早到了怡王那裡,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得更早,這兩位贊襄政務的軍機大臣,最近春風得意,做官做得極其起勁,見了曹毓瑛,雖然也照樣親熱得很,但不免時有得色流露,令人難堪,曹毓瑛懶於應對,卻又不能不盡自己的禮節,相當乏味。幸好,客人紛紛來到,匡源和焦祐瀛忙著去應酬別人,算是放過了他。

上燈時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後來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別注意恭王的眼色,卻是什麼表示也沒有。等到換了便衣,隨意閑談時,恭王捧著水煙袋,取了根紙煤兒,親自在燭火上引燃,同時眼風掃過來,恰好與他視線碰個正著。

曹毓瑛心裡明白,恭王已經看到了他的信,並且已照他的要求,「閱後付火」了。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輾轉落入肅順手中,不但大事難成,而且可能興起大獄,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後一連三四天,恭王忙於酬酢,兩宮也未召見,但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說醇王福晉曾進宮請安,這又顯然表示恭王接納了密札中的建議,曹毓瑛大為興奮。

當然,興奮只是在心裡,表面上的形跡,依然處處謹慎,他沒有再見過恭王,也未曾再寫信,有話都透過醇王轉達。因為如此,與許庚身的來往卻更密切了,好在原來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無論於公於私,這密切的交往都是無足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對曹毓瑛來說,許庚身自然不僅止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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