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里動身的,按著驛程,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莊」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接到前站的「滾單」,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欒平縣。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這天「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是一大吉兆,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禮」的日子。

為了趕上殷奠禮,恭親王半夜裡就從欒平縣動身,先驅的護衛,一撥一撥地趕到「避暑山莊」大宮門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蹤,由欒平北上,經雙塔山,過三岔口,到廣仁嶺,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宮,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

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原都在行宮附近等著迎接的,無奈「殷奠禮」行禮的時刻,早經擇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轎,尚無蹤影,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禮。宮門外,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等著照料恭王。

澹泊敬誠正殿中,這時早就陳設妥當,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個,羊九隻,紙錢九萬,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清香飄渺,素燭熒然,王公百官,按著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鴰立。辰正將到,御前大臣引著小皇帝駕臨,隨即開始行禮。

太常寺的「贊禮郎」司儀、「讀祝官」讀祭文,於是事先受了教導的小皇帝,腳一頓,「嗬嗬嗬」發出哭聲,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著哭,這樣一路一路哭過去,稱為「傳哭」。

哭完了,贊禮郎又贊「奠酒」,然後皇帝領導三叩首。再一次大聲舉哀。殷奠禮到此已成尾聲,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個節目了。

九萬紙錢燒完,也得有一會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見宮門外一條頎長的白影子,直撲了進來,一路踉蹌奔趨,一路淚下如雨,正是那半夜從欒平動身趕來的恭親王。

這時,他也想不起什麼叫失儀了,顧不得擅闖朝班,也顧不得叩見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門,門檻太高,走得太急,一絆跌入殿內,就此撲倒,放聲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無措,也不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該做些什麼,事實上也無可措手。恭王那一哭,聲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無從勸阻,也不忍勸阻,只心裡酸酸地陪著他垂淚。

君臣之義,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慟,所以恭王越哭越傷心,哭聲甚至傳到煙波致爽殿。

兩宮太后都在東暖閣閑坐,東太后惦念著小皇帝,怕他會失儀,而西太后則記掛著恭王。等隱隱聽見前面舉哀的聲音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啦?」

「等奴才去問。」雙喜這樣回答。

她剛跨出門口,有太監來報:「六爺到了!」

當然,這是說到了熱河了!不問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誠殷叩謁梓宮。西太后極深沉地點一點頭,然後轉臉望著東太后,等她發話。

東太后不甚了解內外體制,躊躇著問道:「咱們倒是什麼時候,可以跟六爺見個面啊?」

「這會兒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極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點兒,姐姐!」西太后一面說,一面投以眼色,顯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這十幾天在一起共事,東太后已頗能與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見此光景,便微微點一點頭,起身回到東暖閣,叫雙喜裝了袋煙,慢慢抽著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該跟恭王說些什麼話。

人在屋裡,外面的動靜仍舊聽得見,她聽見西太后在吩咐新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派出好幾個太監去干不急之務,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當遠,來回起碼得一兩個時辰。聽得被派的太監的姓名,東太后心裡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認為形跡可疑,有肅順的姦細之嫌的,要「調虎離山」,召見恭王時的奏對詳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該攆出去的人攆走了,西太后威嚴地喊一聲:「史進忠!」

這是有要緊話吩咐,史進忠不敢絲毫怠忽,響亮地答一聲:「喳!」

西太后的聲音卻又變得十分和緩了:「有件事要差你去辦,你能辦得了最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你就老實說,我不怪你。」

「喳!」史進忠說:「奴才請旨。」

「你去傳旨:召見恭親王!」

史進忠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經顧慮到召見恭王,肅順可能會設法阻攔,所以才有「辦得了,辦不了」的話。但身為總管太監,說是連找個人都找不來,這當的是什麼差?

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是,奴才盡心儘力去辦。」

「好。快去。」

於是史進忠三腳並作兩步,半跑著直奔澹泊敬誠殿。走到半路,遙見皇帝駕回,便即避在一旁,跪著等皇帝經過,等行列將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太監,小聲打聽:「六爺可還在那兒?幹些什麼?」

「剛才還在那兒。大伙兒正在勸他,跟他見禮。」

「肅中堂呢?跟六爺怎麼樣?」

那太監愣了一下才答:「肅中堂跟六爺很客氣啊!沒有什麼。」

一聽這話,史進忠略略放了些心,腳下加快,趕到澹泊敬誠殿,只見文武官員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擁著恭親王向外行來,史進忠心想這是個好機會,當著這麼多人傳旨,誰也不敢不遵!於是拉開嗓子,鄭重地喊一聲:「奉懿旨……。」

步伐從容在走著的王公大臣,聽見這話,很快地站住腳,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史進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見恭親王。」說了這一句,走到他面前請個安又說:「六爺請吧!兩位太后等著呢。」

恭親王不答,緩緩地轉臉看著載垣。

「這個儀注禮節,我就不明白了。」他略顯躊躇地說,「幾位陪我一起去見吧!」

王公親貴謁見后妃,有一定的時節,等閑不得見面。至於兩宮皇太后召見贊襄政務的顧命大臣,是為了諮商國事,又另當別論,此外都算外臣,無召見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問。載垣心想,禮節不合規矩是小事,兩宮與恭王談些什麼不可不知,陪他一起進見,確有必要。但是,他對講究禮節、會找毛並並且常愛在細故小節上挑剔的西太后,存著怯意,怕貿貿然跟了進去,兩宮不見,碰個大釘子,面子上下不來。吏部尚書陳孚恩,就是如此,前幾天從京里到行在,給太后去請安,太監上去稟報,連句「知道了」的話都沒有,僵在那裡半天,最後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來,磕了個頭退下。這個教訓不可不記齲因此,載垣便說:「請懿旨吧!」

「也好。」恭王點一點頭,轉臉問史進忠:「我跟怡王爺所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著澹泊敬誠殿外的朝房說:「我跟『八位』在那兒候旨。」

於是史進忠銜命回到煙波致爽殿去復奏。顧命八大臣,還有惇王、醇王,陪著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腳,紛紛以京中的近況相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務」,扼要的談了些。肅順向他徵詢迴鑾的日期,他表示要聽兩宮和贊襄政務大臣的決定,他本人並無意見,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發」,京里好作準備。

談了有兩刻鐘左右,史進忠又來傳旨了,說太后召見恭王,只是想問一問京中和宮裡的情形,又說:「聖母皇太后還有話,說惦念著『方家園』,也要跟六王爺打聽一下子。」

「聖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萬曆的故事,在目前對西太后的正式尊稱,「方家園」則是她的娘家。看來只不過垂詢家屬私事,則雖未明諭單獨召見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載垣便拱拱手說:「六爺請吧!等下來了,咱們再詳談。」

「老六!」肅順與恭王平輩,年紀較長,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風。

回來看看我替你預備的公館怎麼樣。」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謙恭地說,「多謝六哥費心。」

說完,恭王就隨著史進忠走了。肅順又當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間作陪,然後各自散去。

怡、鄭兩王和杜翰跟肅順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該讓恭王單獨謁見兩宮,又說:「其實要攔住他也容易,只說年輕叔嫂,得避嫌疑。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說?」載垣不悅地質問。

「是啊!」端華也附和著:「馬後炮,不管用!」

「得、得!咱們自己人先別生意見。」肅順亂搖著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用不著這樣子!恭老六有什麼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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