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其時已近午刻,太后照預定的安排,傳諭各宮妃嬪齊集,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奠酒。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一個個穿著素淡服裝,摘去了「兩把兒頭」上的纓絡裝飾,抹著眼淚,來到中宮——懿貴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斷地催問,總是沒有結果,最後雙喜走到她身邊,悄悄說道:「太后別等了,麗太妃一時不能來了!」

「怎麼?」

「清太后先別問。回來我再跟太后細細回話。」

太后最聽信這個宮女的話,便先不問,領著妃嬪,一起到煙波致爽殿奠酒舉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容。

纖纖兩指,揭開白綾,呈現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張皮色灰敗,兩頰和雙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臉子」,口眼都未曾緊閉。照俗語說,這是死者有著什麼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於是,剛剛舉過哀的太后,眼淚又象斷線珍珠似地拋落了。

「皇上!」她伸出手指,溫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默默禱告:「你放心上天吧!

大阿哥已經即位了,難為他,六歲的孩子,竟未怯場,看起來,將來是個有出息、有福氣的。肅順挺守規矩,懿貴太妃也很好,這些人都算有良心,沒有忘記皇上囑咐他們的話。就是……。」

太后想到麗妃,禱告不下去了!她心裡十分不安,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別叮囑她要庇護麗妃,現在遺體還未入棺,麗妃那裡似乎已出了什麼亂子,這豈不愧對先帝?

想到這裡,太后急著要回宮去細問究竟,隨即出了東暖閣,其他妃嬪自然也都跟著出來,等太后上了軟轎,才各自散去。

「雙喜吶?」一回寢宮,太后便大聲地問。

「雙喜到麗太妃宮裡去了。」

「我正要問,麗太妃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太后所問的那個宮女,才十三歲,十分老實,也還不太懂事,怯怯地答道:「等雙喜回來跟太后回話吧!雙喜不准我們多說。」

這可把太后憋急了,頓著腳說:「你們這班不懂事的丫頭!

怎麼這麼彆扭呀!」

「是……,」那小宮女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說是麗太妃服了毒藥了!」

「啊!」太后失態大叫,「怎,怎麼不早告訴我!」

「來了,來了!」小宮女如釋重負地指著喊:「雙喜來了」雙喜為人深沉,從她臉上是看不出消息來的,但是雙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個小宮女的畏懼不安,擔心著要挨罵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剛才曾發生過什麼事。

因此,她第一句話就是:「不要緊了,麗太妃醒過來了。」

「怎麼?說是服了毒,什麼毒呀?」

麗妃服的是鴉片煙膏。前一個月,大行皇帝鬧肚子,是載垣出的主意,說抽幾筒大煙,立刻可以止瀉提神,恰好麗妃曾侍奉過她父親抽大煙,會打煙泡,於是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盤,大行皇帝躲在麗妃那裡,悄悄兒抽了兩三回,泄瀉一愈,便不再抽。也許麗妃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煙盤退了回去,卻把盛著煙膏的一個銀盒子留了下來,幸好剩下的煙膏不多,中毒不深,想盡辦法,總算把她的一條命從大行皇帝身邊奪了回來。

「剛才還不知道怎麼樣,我怕太后聽了著急,沒有敢說。

這會兒,太后請放心吧!」

「唉……!」太后長嘆一聲,覺得麗妃可敬也可憐,便說:「我去看看她去。」

「太后等一等吧!麗太妃這會兒吃了葯,得好好兒睡一陣子。見了太后,又要起來行禮,又會傷心,反倒不好!」

想想也不錯,太后打消了這個主意,雙喜又勸她回寢宮休息。太后原有午睡的習慣,而且熬了一個通宵,一上午又經歷了那麼多大事,身心交疲,確須好好休息一會,無奈情緒平靜不下來,身子越閑心越忙,這半天的工夫,已讓她深深的體驗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雙肩沉重,恐懼不勝,心懸懸地,怎麼樣也睡不安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呀」地一聲門響,從西洋珍珠羅帳里望見人影,太后便喊了聲:「雙喜!」

「太后醒了?」雙喜掛起帳子問說。

「那兒睡得著啊?」

「肅中堂他們來了,說有許多大事,要見太后回奏。」

太后嘆口無聲的氣:「見就見吧!」

於是雙喜走到門口,輕輕拍了兩下手,把宮女找了來,伺候太后起床,洗臉更衣,去接見肅順他們。

晉見太后的是顧命八大臣,按照軍機大臣與「皇帝」「見面」的規矩,由載垣捧著黃匣領頭,跪安以後,太后優禮重臣,叫站著說話。

於是載垣打開黃匣,先取出一道上諭,雙手捧給太后:「這是由內閣轉發的哀詔,請太后過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認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擺一擺手說:「念給我聽吧!」

載垣也有自知之明,哀詔中有許多成語和上諭中慣用的句子,看得懂,卻念不出,便回頭看著焦祐瀛說:「是你主稿,你來念給太后聽!」

焦祐瀛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傴僂著從載垣手裡接過哀詔,雙手高捧,朝上念道:「諭內閣: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顧復深思,昊天罔極,聖壽甫逾三旬,朕宮廷侍奉,正幸愛日方長,期瀕可卜……。」

不過才念了個開頭,太后心裡已經著急了。天津人的嗓門兒本來就大,加以實大聲宏的焦祐瀛,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勁,只聽得滿屋子的炸音,太后除了「聖壽甫逾三旬」和「大行皇帝」這少數幾句,還能聽得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念什麼了!

因此,到念完以後,太后只能糊裡糊塗地點頭,表示同意。

第二件上諭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原就說好了的,太后更不能再說什麼。然後,肅順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順便回奏了一些宮廷事務,其中頂重要的一樁是,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靈,照規矩要「席地寢苫」,移居煙波致爽殿,稱為「倚廬」。

肅順的意思,等大行皇帝的遺體入了金匱,東暖閣空了出來,請太后也移過去祝這樣,一則便於照料皇帝,二財便於召見臣下。太后原就覺得在自己宮裡與大臣見面,不甚得體,所以對肅順的建議,毫不遲疑地加以接納。

於是太后的宮女,做完了孝服,接著就忙「搬家」,先把一切日常動用的小件什物,衣飾箱籠都收拾起來,免得臨時慌張。

這些瑣碎事務,自有雙喜負責督促,太后叫人端來椅子,坐在殿後荷花池旁。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大行皇帝曾在這裡跟她談過許多身後之事,雖然語聲哀戚,畢竟還是成雙作對的天家夫妻,如今隻影照水,往事如夢,對著秋風殘荷,真有萬種凄諒!

一個人抹了半天的眼淚,千迴百折的想來想去,唯有咬著牙撐持起來,記起剛才召見顧命大臣的那種情形,她不能不這麼想:有蘭兒在一起就好了!但本朝的家法,除了太后偶爾可以垂詢國事以外,任何宮眷不得干預政務,更莫說召見大臣。要懿貴太妃一起問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

她原來就是嘛!一想到此,太后覺得這也是急需要辦的大事之一,想了一下,隨即命首領太監傳懿旨:在御書房召見顧命大臣,不必全班進見,但肅順一定要到。

結果來了三個:載垣、肅順、杜翰。這一下,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顧命八大臣,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此三人中又以肅順為頭,那更是不言可知的。

因此,太后直截了當地就找頭兒說話:「肅順,我想起一件事兒來了,皇帝已經即位,懿貴太妃的封號,怎麼說呢?」

肅順原以為太后所垂詢的,不是大行皇帝的喪儀,就是宮廷的庶務,沒有想到是談懿貴太妃的身分!箭在弦上,無從拖延,想了想答道:「按本朝的家法,也是母以子貴,懿貴太妃應該尊為太后,不過,那得皇上親封才行。」

「這好辦!我讓皇帝親口跟你們說一聲好了。」

太后何以如此回護懿貴太妃?肅順頗感困惑,但他最富急智,趕緊答道:「跟太后回奏,懿貴太妃尊為太后,雖是照例辦理,可到底是件大事!奴才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殮之前,請皇上當著王公大臣,御口親封,這才顯得鄭重。

「肅順的意思極好。」杜翰接著也說,「請太后嘉納!」

太后那裡會想到,肅順是有意要把兩宮分出先後高下來?原就覺得肅順的話說得再理,加上杜翰的附和,自然是毫不考慮地「依議」了。

到了晚上,諸事略定,太后惦念著懿、麗兩妃,打算著親自去看一看她們,便跟雙喜商議。雙喜仍舊勸太后不必去看麗太妃,但不妨賞些吃食,作為安慰。太后聽了她的話,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窩,叫雙喜送了去,再好好勸一勸麗太妃。隨後就扶著一個宮女的肩。慢慢地走到懿貴太妃宮裡。

自然先有人去稟報懿貴太妃。這一日之間,她有無限抑鬱,但太后降尊紆貴,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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