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

交代了陳勝文,隨即又傳內務府的司員,預備初步的喪儀,宮內「應變」的措施告一段落,顧命八大臣又移地軍機直廬去開會。在這裡所商議的,就不是宮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國家頭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來的是「皇帝」即位的時刻和儀典。

當時由載垣首先發言:「常言道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該怎麼辦?咱們得快拿個主意!」

茲事體大,一時都不肯輕率獻議。肅順不耐煩了,指著穆蔭說:「挨著個兒來,你先說吧!」

穆蔭清一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陳述他的見解:「自古以來,太子都是樞前即位。不過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們最好按著成例來辦,免得有人說閑話。」

「要說成例,那得按著康熙爺的例子來辦。」端華抹了一手指頭的鼻煙,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響,一面大搖其頭:「年代這麼久了,一時那兒去找當年的成例?」

「我倒記得,」匡源介面說道:「世祖章皇帝賓天,聖祖仁皇帝八齡踐阼,那時是先成服,後頒遺詔,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頒詔改元。」

「不錯!」載垣點點頭說,「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還不錯呢!我看簡直就不通!」肅順嚷著。載垣雖然襲封了怡親王,而且年齡最長,但論輩份是肅順的侄子,所以他駁他的話,很不客氣:「照你這麼說,一天不回京,國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彆氣急,」載垣的修養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著辦,你再問問繼園,也許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這件大事研究過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道:「列公的話都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應該『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頒詔改元。」

這番話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里黑漆一團的端華,卻偏偏聽出來了,趕緊問道:「繼園,你的話是怎麼說?又說『柩前即位』,又說『在太和殿行大典』,難道即兩次位嗎?」

「回王爺的話,」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極大典,原是兩回事兒!」

「啊,啊!」端華頗為嘉許:「說得有理!」

這一下杜翰越發侃侃而談了:「說要按成例辦,現成有個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這兒駕崩,王公大臣遵照硃諭,請宣宗成皇帝即了位,當天恭奉梓宮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極大典。如今也可以這麼辦,先請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餘的就都從容了!」

這個辦法完全符合肅順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顧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諭」來號令全國,所以聽完杜翰的話,隨即大聲說道:「好極了!就這麼辦。繼園,」他又問:「那麼幼主即位,到底什麼時候最合適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候,即位成服一起辦。」

「好!」肅順吩咐:「傳欽天監。」

等把欽天監的官員傳來,選挑小殮的時刻,那官員答道:「今天申正,時辰最好!」

「混帳東西,什麼好時辰?」肅順大喝一聲:「國喪是大凶之事,還有什麼好時辰好挑的?」

話是駁得有理,但又何至於發這麼大脾氣?欽天監的那官員嚇得臉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覺得肅順未免過分,只有杜翰明白他這脾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申正太陽已將下山,幼主到那時才即位,不能發詔旨辦事,這一天就算白糟踏了。

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說,杜翰想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天氣炎熱,大行皇帝的遺體,不宜擺得太久,」他向欽天監的官員說,「成殮的時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員原也相當機警,剛才是讓肅順迎頭痛斥,嚇得愣住了,這時一聽杜翰的指點,恍然大悟,當即裝模作樣地用指頭掐算了一會,從容答道:「小殮以辰正二刻為宜,大殮以申正為宜。」他不再說「好時辰」,只說「為宜」了。

杜翰點點頭,嘉許他識竅,但小殮要早,大殮不妨從容,便轉臉看著肅順說:「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殮,只怕預備不及。」

肅順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極大的西洋金錶,掀開表蓋一看,這時照西洋算時刻的方法是六點鐘,辰正二刻是八點半,還有兩個半鐘頭,預備起來,時間恰好,申正大殮,確是太匆促了,「大殮在明兒早上吧!」他說。

「明天早晨大殮,以巳初二刻為宜!」這一下,欽天監官員不等杜翰傳話,便先搶著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點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肅順一點頭,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決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張名單是早就在肅順家的水閣中決定了的,拿出來念一遍就是。

接著又商量哀詔的措詞,照杜翰的提議,由焦祐瀛執筆起草。也談到「恭奉梓宮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沿路橋道,必須及早整修,決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隸總督文煜到熱河來商議一切。其餘的大事還多,但此刻無暇計及,請見太后以後,馬上就得預備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於是顧命八大臣,除掉景壽以外,一起進宮。太監奏稟太后,立即召見。

一見面自然是相對痛哭,哭過一陣,年輕的太后抹著眼淚,哀切切地說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們孤兒寡婦歸天了!你們都是先帝的忠臣,里外大事,總要格外盡心才好!都請起來說話。」

「是,是!」載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必要赤膽忠心,輔保幼主。請太后千萬放心。」說完,大家一起又磕一個頭站了起來,載垣回頭便說:「肅順,你把咱們商量好的事兒,跟太后回奏!」

肅順記著先帝的囑咐,特別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駕崩以後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極典禮,以及小殮和大殮的時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

「既然你們商量定了,就這麼辦吧!」太后又問:「什麼時候成服啊?」

「本想小殮就成服。孝衣太多,實在來不及做,請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殮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問:「你叫內務府早早把白布發了過來,好讓各宮的女孩子,連夜趕著做。」

「是,奴才已經關照了,等敬事房首領把名冊送了來,隨即照發。」肅順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名單:「再跟太后回奏,恭理喪儀大臣,奴才幾個擬了個單子,是睿親王仁壽、豫親王義道、恭親王奕欣、醇親王奕澴、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吏部尚書全慶、陳孚恩、工部尚書綿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個人,豫親王、恭親王、周祖培、全慶,仍舊留京辦事。」這就是說,只有陳孚恩一個人可以到熱河來。

太后對陳孚恩並不關心,關心的是恭親王,「恭王也留在京里嗎?」她不以為然地問。

「洋務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宮回京以後,喪儀繁重,也要恭王在京里主持。」

「你的話也不錯。」太后沒話說了,只好同意。

於是顧命大臣,跪安退出,忙著去找景壽,教導事實上已成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親視含殮」,如何告祭即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何讓六歲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經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把這些重大複雜的改變,說得童癔的皇太子有所領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壽又是個不善於詞令的人,所以這個吃重的任務落在張文亮身上,連說帶比,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書房的三個月中,師傅李鴻藻,對此已有啟沃,皇太子終於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頭我就是皇上,」他說,「我說的話就是聖旨。」

「是,是!」張文亮如釋重負,「皇太子真聰明!」

「成了皇上,還上書房不上?」

「自然要上!」這下是景壽回話,「不上書房,不識字,不明道理,將來可怎麼治理國政呢?」

「什麼叫「治理國政』吶?」

「那,那就是說,里里外外的大事,皇上怎麼說,就怎麼辦!」

「真的嗎?」皇太子把一雙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說殺人,就殺人?」

「皇太子千萬別說這話!」景壽拿出姑夫的身分,沉著臉說,「做皇上要愛民如子,那能隨便殺人?」

皇太子不響了,張文亮卻在心裡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說出殺人的話來,讓太后知道了,必說左右太監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張文亮等景壽不在時,小聲問道:「皇太子要殺誰呀?」

三個月的工夫,皇太子認字型大小、寫仿格,已頗有長進了,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裡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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