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回到中宮,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淚不止。跟著來到中宮的懿貴妃,卻顯得格外剛強,雖然也是紅著眼圈,但說話行事,與平時無異,一進皇后寢宮,她就吩咐宮女雙喜:「這兒有我伺候皇后,你們到外面呆著去吧!沒有事兒別進來。」

雙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貴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樣老實無用,這時知道有機密大事要談,當即答道:「奴才在外面看著,不會有人闖進來。」

「對了!」懿貴妃嘉許她知機識竅:「你小心當差吧!將來有你的好處。」

等雙喜一走,懿貴妃親自關上房門,絞了把熱手巾,遞到皇后手裡,心亂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許多話要跟懿貴妃商議,但心裡塞滿了大大小小,無數待決的事件,卻不知從何說起?擦乾了眼淚,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煩,驀地里又捶著妝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貴妃扶著她的手臂說,「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亂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們再慢慢兒商量做法。」

「我有什麼主意?」皇后拭著淚哭說:「還不是他們怎麼說,咱們怎麼聽。」

「不!」懿貴妃斷然決然地說,「皇后千萬別存著這個想法。

權柄決不能下移,這是祖宗的家法。」

說到這個大題目,不由得讓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問,「又是『贊襄政務』,又是軍機大臣,他們要作了主,咱們拿什麼跟他們駁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親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紀大小,要皇帝說了才算。」

「啊!」皇后彷彿有所意會了,但一時還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將來辦事,總得有個規矩。凡事,咱們姐兒倆,大小也可以管一管。這要管,又是怎麼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們不妨把六額駙找來問一問。」

「也好。」

於是懿貴妃教了皇后許多話,同時派人傳諭敬事房,宣召六額駙,說有關於皇帝的許多話要問。這原是不合體制的,但情況特殊,事機緊迫,景壽固不能不奉懿旨,肅順這一班人,也不敢阻擋。

懿貴妃特意避了開去,只皇后一個人召見景壽,跪了安,皇后很客氣地說:「六額駙起來說話吧!」

「是。」景壽站了起來,把手垂著,把頭低著。

「內務府辦得怎麼樣了?」

這自然是指皇帝的後事。「肅六在忙著呢!」景壽答道:「金匱的板,早兩天就運到了。其餘的東西,聽說也都齊了。」

「還有樣要緊東西,」皇后又問:「陀羅經被呢?」

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親藩勛舊物故,飾終令典,亦有特賜陀羅經被的。這由西藏活佛進貢,一般的是用白綾上印金色梵字經文,御用的是黃緞織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當然,「內務府老早就敬謹預備了。」景壽這樣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換了個題目來問:「這幾天的政務,由誰在料理呀?」

「還是軍機上。」景壽慢吞吞的地道:「聽說許多要緊公事,都壓著不能辦。」

「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皇上不能看奏摺。」

「以後呢?」皇后急轉直下地問到關鍵上,「你們八個人,可曾定出一個辦事的章程?」

「目前還談不到此。而且,也沒有什麼老例兒可援的。」

「我記得康熙爺是八歲即的位。那時候是怎麼個規矩?」

「那時候,內里有孝庄太后當家,不過國家大事,孝庄太后也不大管。」

這些對答,懿貴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問一句:「那麼誰管呢?」

「是輔政四大臣。」

「那四個?」

景壽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

「後來呢?」

「後來?」景壽愣了一下,「後來當然是康熙爺親政。」

「我是說康熙爺親政以後。」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輔政四大臣怎麼樣?」

這一問,把木訥寡言的景壽嚇得有些心驚肉跳,顯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誅鰲拜的故事,作為警告。但是,於今如說有鰲拜,自是肅順,與自己何干?這顧命大臣的榮銜,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頭上?看這光景,將來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辯白一番。

想到這裡,隨即跪了下來,免冠碰頭:「皇后聖明!臣世受國恩,又蒙皇上付託之重,自覺才具淺薄,難勝重任,可是當時也實在不敢說什麼。臣現在日夜盼禱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讓皇上的病,化險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這顧命大臣的話,從此擱著,永遠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說,一面想到肅順的跋扈,同時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舊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漿,急出一句最老實的話:「臣是怎麼塊料?皇后必定明白。他們拿鴨子上架,臣實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萬死不辭。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這番話真有些語無倫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應付,因為它未在懿貴妃估計之中。只是景壽的窩囊,連忠厚老實的皇后都覺得可憐亦復可笑。

景壽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皇后卻又說不出話,眼看要弄成個僵局,躲在屏風後面的懿貴妃不能不出頭了。她裊裊娜娜地閃了出來,先向皇后行了禮,然後自作主張地吩咐:「六額駙,請起來吧!」

景壽一見懿貴妃出現,心裡略略放寬了些。懿貴妃為人厲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諒解他的處境為難而本心忠誠,所以站了起來,順手給懿貴妃請了個安,退到一旁,打算著她有所詢問時,再作一番表白。

「六額駙是自己人,胳膊決不能朝外彎。」懿貴妃這一句話是向皇后說的,但也是暗示景壽別忘掉自己是椒房至親,論關係要比肅順他們這些遠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壽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趕緊垂手答道:「懿貴妃明見,這句話再透徹不過了,正是景壽心裡的意思。」

「好!」懿貴妃贊了一聲,接著又說:「可是我得問六額駙,你下去以後,他們要問:皇后召見,說些什麼?你可怎麼跟他們說呀?」

「就說,就說皇后垂詢皇上的『大事』,預備得怎麼樣了。」

「一點不錯。你就照這個樣子,別的話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你一個人也爭不過他們,不用跟他們廢話,有什麼事,你想辦法先通一個信兒就行了。」說到這裡,懿貴妃停了一下,又威嚴地問道:「你明白嗎?」

景壽想了想,懂得懿貴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於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貴妃轉臉向上問道:「皇后如果沒有別的話,就讓六額駙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說,「有一件事,也是要緊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亂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六額駙多費心吧!」

這是景壽辦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貴妃請放心!景壽自會小心伺候。」

等景壽退了出去,皇后與懿貴妃,相對苦笑,她們原來期望著要把景壽收作一個得力幫手,不想他竟是這等一個窩囊廢。「虧得你機敏,不叫他插手,不然,準是事成不足,壞事有餘!」皇后搖頭嘆息:「唉,難!」

「皇后先沉住氣。凡事有我。」

話是這樣說,懿貴妃也實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於大權旁落?回到自己宮裡,倚欄沉思,不知日影過午。忽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金環,匆匆奔了進來,就在院子里一站,高聲傳旨:「萬歲爺急召懿貴妃!」說完才跪下請安,又說:「請懿貴妃趕緊去吧!怕是萬歲爺有要緊話說。」

「喔!」懿貴妃又驚又喜,問道:「萬歲爺此刻怎麼樣?」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環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說。」

懿貴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迴光返照」。時機萬分珍貴,不敢怠慢,隨即趕到了煙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遠遠地,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東暖閣。小太監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貴妃進了門,隨即也跪在皇后身後。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把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陽文「御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了過來,強忍著眼淚說了句:「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

「在這裡。」皇后把身子偏著,向懿貴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應,同時跪到前面來。

「蘭兒在!」懿貴妃站了起來,順手拿著拜墊,跪向前面,雙手撫著御榻,把頭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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