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看見皇帝累了,肅順便請休息。這一席密談,不得不作結束。肅順原來還打算著一兩天以內,皇帝還會有這樣一個安排。繼續再談——應行囑咐的大事,以及皇帝心裡所不能消釋的疑難,顯然還多著,譬如恭王,皇帝對他到底是怎麼個態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皇帝早膳的胃口還很好,到了下午,突然昏厥,等肅順得信趕到,御前大臣景壽和醇王,正帶領太監,七手八腳地把皇帝抬回東暖閣,安置在御榻上。

景壽是個拿不出主張的人,醇王年輕,初次經歷這種場面,張皇得比什麼人都厲害,所以東暖閣中亂作一團,幾乎什麼事也未做。等肅順一到,大家的心才定了下來。他也無暇細問,第一道命令,是飛召御醫,第二道命令,奏報皇后,並請大阿哥馬上來侍疾。太監們答應著飛奔而去,分頭通知。

其時御醫已得到消息,欒太帶著李德立和楊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來,匆匆行了禮,一齊來到御榻前,由欒太診脈。無奈他自己氣在喘、手在抖,而皇帝的脈又細微無力,所以兩支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好半天還是茫然不辯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極緊張地站在他身後,等候結果,肅順第一個不耐煩,低聲喝問道:「到底怎麼樣了?」

欒太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說了句:「自然是虛脫。」

「那就照虛脫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誤工夫了!」

就這時,欒太算是把脈也摸准了,「是虛脫!」他憂形於色地說,「事不宜遲。先拿參湯來!」

參湯是現成的,小太監立即去取了來,由李德立和楊春親自動手,撬開皇帝的牙關,用金湯匙,一匙一匙地灌。雖沒有即時復甦,但參湯還能灌得下去,這就很不錯了。

這時欒太已開了方子,「通脈四逆湯」重用人蔘、附子。

開好了親自送給肅順說:「請中堂過目。」

「不用看了。快去煮葯!」肅順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後,又問:「情形到底怎麼樣呢?」

欒太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為難了!」

「你們要儘力想辦法!估量著還要用什麼葯,趁早說,這裡沒有,我派人連夜到京里去辦。」

「回中堂的話,」欒太答道,「皇上的病,什麼方子都用到了。這是本源病,全靠……。」

「你別說了!」肅順不悅地申斥著,「全靠誰?有了病不就靠你們當大夫的嗎?你不必在這兒糟踏工夫,好好兒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

欒太碰了個釘子,不敢申辯。下來與李德立和楊春商議了一陣,都是一籌莫展,唯有看「通脈四逆湯」的效果如何,才能定進一步的辦法。

就在這時,張文亮抱著大阿哥,飛也似地奔了來。三位御前大臣紛紛出屋迎接,但把大阿哥接是接來了,卻不知跟他說些什麼。大阿哥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只覺得先是一路飛奔,這時又看到所有的人,臉色均與平時不同,心裡不由得害怕,「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張文亮趕緊去捂他的嘴,哄著他說:「別哭,別哭!在這玩一會兒,咱們就回去。」

「先把大阿哥抱開吧!」肅順吩咐張文亮,「可也別走遠了!

皇上說不定隨時要找大阿哥!」

張文亮答應著把大阿哥抱了到殿後去玩,到天快黑時,還不見動靜。

其時消息已經遍傳,宮內宮外,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無不以驚疑焦灼的心情,希望了解皇帝昏厥以後的詳細情形,但肅順已經下令封鎖消息,甚至就在煙波致爽殿外的朝房中,等著請安問疾的親王,包括「老五太爺」、惇親王,以及睿親王仁壽等等,都得不到一個字的消息,這使得他們在焦憂以外,還有憤怒,覺得肅順的把持,太過份也太可怕了!

唯一的例外是皇后,肅順不斷有消息報告她。在服下「通脈四逆湯」以後,皇帝已經回蘇,但蘇醒與昏迷之間,實在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皇帝脈微無力,一息奄奄,不但無法說話,甚至也無法聽話,心神耗散,僅僅是有口氣而已。欒太提出警告,皇帝這時候需要絕對的安靜,而且不可引起哀傷郁怒之情,所以一切親人,皆不宜見。

御醫的話,不能不聽,可是肅順也不能不防著皇帝隨時會咽氣,倘或就此一瞑不視,毫無遺言,那就要大費手腳了。但只要皇帝能講一句話,這句話一定於己有利,只是口傳末命,必須共見共聞,所以他要留著醇王和景壽,做個見證。景壽沒有那麼多心思好想,醇王的想法卻與肅順多少相同,知道這一刻關係重大,必須密切注意著皇帝有什麼話留下來?因此三個人守在御榻面前,一步都不敢離開,把外面所有在等候消息的人都忘掉了。

終於還是景壽想了起來,「六哥!」他悄悄拉一拉肅順的袖子:「大阿哥平常這時候都該睡了,先讓張文亮把他送回去吧!」

「對了!」肅順隨即叫人去通知:「把大阿哥送回皇后宮裡。」

大阿哥早就睡著了,張文亮抱著送到了皇后宮裡,其時已經天黑,而煙波致爽殿外朝房裡的幾個親王,以及在軍機直廬待命的軍機犬臣,看見此時還無消息,斷定皇帝已屆彌留之時,就越發不敢走了。

終於,皇帝能夠轉側張眼,開口說話,「我不行了!」他的聲音極低,轉臉看著肅順說,「你找人來吧!大阿哥、宗令、軍機、諸王!」

「是!」肅順跪著回奏,「皇上千萬寬心,先讓御醫請脈。」

說著,向外做了個手勢。

站在門口的欒太、李德立和楊春,急忙上前跪安,欒太診了脈,磕頭說道:「六脈平和,皇上大喜!」

「該進點兒什麼了吧?」肅順問道。

「只要皇上喜愛,什麼都能進。」

「倒是有點兒餓了。」皇帝的神氣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鴨丁粥沒有?」

「早給萬歲爺預備了!」敬事房首領陳勝文,跪著說道:「還有皇后進的冰糖燕窩粥,麗妃進的奶卷……。」

「奶卷太膩了吧?」肅順問欒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愛。」

「那就傳膳吧!」肅順吩咐。

擺上膳桌,依舊是食前方丈,肅順親自動手,帶著太監把皇帝扶了起來,但望一望膳桌,便搖搖頭,什麼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醫苦苦相勸,算是勉強喝了幾口燕窩粥,倒是玫瑰山楂鹵子加蜂蜜調開的甜湯,似乎頗能療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著了,睡下來閉著眼,只張著嘴喘氣。這時要召見的人,除掉大阿哥據說因為從睡夢中被喚醒,大不樂意,哭著鬧著,正在想辦法安撫以外,其餘的都已到齊。但看此時的情形,皇帝還沒有精神來應付,所以肅順一方面請醇王去向大家說明情況,一方面把欒太找到僻靜的地方去悄悄密議。

「你看,皇上這樣子,到底還能拖多久?」肅順率直地說,「你實話實說,不必怕忌諱。」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緊。」

「可是這個樣子怎麼成呢?」肅順憂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碼總得讓人有說幾句話的精神嘛!」

「這個……,」欒太慢吞吞地說,「也許有辦法。」

「有辦法就行。你快想辦法吧!」

於是欒太又開了藥方,並且親自到御藥房去檢了葯,親手放入藥罐,濃濃地煎了一小碗,由肅順親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這付葯極有效驗,萎靡僵卧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來,靠床坐著,吩咐肅順宣召親王及軍機大臣進見。

以惠親王綿愉為首,一個個悄悄地進了東暖閣,排好班次,磕頭請安,發言的卻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親王,用沒有表情的聲音說道:「皇上請寬心靜養!」

「五叔!」皇帝吃力地說,「我怕就是這兩天了。」

一句話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發出哭聲的。皇帝枯疲的臉上,也掉落兩滴晶瑩的淚珠,這一下欷歔之聲越發此起彼落,肅順厲聲喝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惹皇上傷心?」

這一喝,欷歔之聲,慢慢止祝肅順便膝行向前一步,磕頭說道:「請皇上早定大計,以安人心。人心一安,聖慮自寬,這樣慢慢調養,一定可以康復。」

皇帝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宗社大計,早定為宜。本朝雖無立儲之制,現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勢,惠親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復誦一遍,表示奉詔:「是!大阿哥為皇太子。」

「大阿哥年紀還小,你們務必盡心匡助。現在,我再特委派幾個人,專責輔弼。」

這到了最緊要的一刻了,所有的親王和軍機大臣都凝神息氣,用心聽著,深怕聽錯了一個字。

「載垣、端華。」皇帝念到這裡,停了下來,好久未再作聲。

每一個人都在猜測著,皇帝所念的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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