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於是兩名小太監掖著他,幾乎腳不點地,一陣風似地把他送入預先已準備了凈桶的後院套房裡。

事出突然,一殿皆驚!但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只一個個偷眼看著皇后。皇后已學會了鎮靜,她知道馬上會有人來奏報,所以急在心裡,表面還能保持中宮的威儀。

果然,陳勝文匆匆趕了來,跪在皇后座椅旁邊,低聲說道:「皇后萬安,萬歲爺只是鬧肚子。」

「喔!你去看看,馬上回來告訴我。再找一找欒太、李德立,看是在那兒?」

「剛才已經請旨了,萬歲爺不叫傳御醫。」

「嗯!」皇后懂得皇帝不欲張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麼樣再說。」

「是!」

「還有,悄悄兒告訴各宮的丫頭,讓她們告訴她們主子,別驚慌,別亂!」

「奴才已經告訴她們了。」

「好,你去吧!我等著聽你的信兒。」

陳勝文答應一聲,磕了個頭,站起來趕到皇帝那兒,只見七八個小太監圍著皇帝,替他擦臉的擦臉,揩手的諧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帶的系衣帶,皇帝雖還不免有委頓的神氣,但臉色已好得多了。

一見陳勝文,不等他開口,皇帝先就說道:「嘿!這下肚子里可輕鬆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幹凈。」

陳勝文連忙跪倒回奏:「奴才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興興的日子。」皇帝又問「外面怎麼樣?」

「皇后挺著急的。奴才跟皇后回過了,說萬歲爺只不過鬧肚子,皇后才放心,吩咐奴才來看了,再去回話。」

「你跟皇后說,沒事!我馬上就出去。」

「是!」陳勝文又說,「奴才請旨,可要傳御醫侍候?」

「胡鬧了!」

聽得這一句話,陳勝文不敢再多說。匆匆又趕了去回報皇后。這時在外面護衛的御前大臣肅順、景壽,領侍衛內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顧不得后妃在內,以天子近臣的資格,不奉宣召,紛紛趕來伺候。剛一進戲園,皇帝已經出臨,於是后妃、大臣、太監、宮女,連戲台上的「陳最良」和「春香」,一齊跪迎,直待皇帝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戲。

肅順、景壽和醇王,又到御前問安,皇帝搖搖手,夷然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你們就在這裡陪我聽戲。」說著,又回頭吩咐小太監如意:「給六額駙他們擺桌子,拿幾樣菜過去!」

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謝了恩,趁擺膳桌的工夫,三個人退到後面,把陳勝文找來問了情形,商量著要不要傳御醫伺候。肅順以皇帝的意旨為意旨,景壽沒有主見,醇王卻力主慎重,說把欒太、李德立找來待命的好。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肅順拗不過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

要找不難,必是在福壽園。找了東廊找西廊,從大帽子底下一張一張的臉看過去,先找到欒太,然後又在最後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都喚了出來,跟著內務府官員離開了福壽園。

眾目昭彰下的行動,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場的官員的注意,紛紛交頭接耳,驚疑地猜測著,猜測著多集中在皇帝身上,是嘔血還是發燒?反正來勢不輕,否則不會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醫。

許多人都有個存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感覺:壽辰召醫,大非吉兆。還有些人無心看戲了——他們心中有出「戲」,正要開始,病骨支離的皇帝,拋下一群年輕貌美的妃嬪和一個六歲的孤兒,一瞑不逝,大政付託何人來代掌?是眼前跋扈的權臣,還是京里英發的親王?這勢如水火的一親一貴,可能夠捐棄前嫌,同心協力來輔保幼主?倘或不能,那麼鉤心鬥角,明槍暗箭的爭奪,令人驚心動魄的程度,不知要超過此刻戲台上多少倍!

然而戲台上的出將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過是優伶面目,台下的這出「戲」唱了起來,可就不知幾人得意,幾人失意?自覺切身榮辱禍福有關的一些人,不但無心看戲,而且也必須早早設法去打聽消息。

這些人中,有一個就是曹毓瑛。但奉旨入座聽戲,不可擅離,他是個極深沉的人,既然一時無法脫身去打聽,便索性不談那些無根的揣測之詞,所以他心裡最熱,表面卻最冷靜。

等散了戲,各自退出。曹毓瑛先回軍機直廬休息,這天值日的軍機章京是許庚身,清閑無事,正照他堂兄許彭壽的囑咐,調了一壺好松煙黑漿,在寫「大卷子」,準備明年「會試」。一見曹毓瑛便放下筆站起來讓座。

「我真羨慕你!」曹毓瑛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從許庚身的聽差手裡接過一塊熱毛巾,一面沒頭沒腦地擦著汗,一面又說:「今天這種日子,難得有此片刻清閑!看我,袍褂都濕透了!」

許庚身笑了笑,問道:「裡頭來,可有所聞?」

「我還向你打聽吶!」

「欒、李二位還不曾下來,但也不曾請脈。」

「喔!聖躬如何不豫?」

「琢翁竟還不知道?」許庚身訝然答道,「說是吃了生冷鬧肚子,一瀉以後就好了。」

「原來如此!」曹毓瑛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先回去,這裡就偏勞了。」

「請吧。有消息我隨時送信,等李卓軒下來,我通知他到你那裡去。」

「那就太好了。費心,費心!」

曹毓瑛拱拱手,作別自去。因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門上,除了李太醫以外,其餘的訪客,一律擋駕。到了晚上,一個人在後院里納涼,看看夜深,並無消息,正待歸寢,門上一盞紗燈,引著一位客人走了進來,正是李德立。

曹毓瑛趕緊披了件長衫來肅客,先請寬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我還要趕進宮去當差。」

這一說,是特地抽空來送緊要消息。曹毓瑛等聽差伺候了茶水,隨即揮一揮手,讓所有的下人都迴避。

於是李德立憂形於色地低聲說道:「上頭的病不妙!」

「怎麼?不是說鬧了一陣肚子,沒事了嗎?」

「晚上又發作了,一連瀉了四五次,泄瀉最傷人,何況是虛極了的?唉,諱疾忌醫,只不過半天的耽誤,弄得元氣大傷。」

曹毓瑛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皇帝諱疾,不肯召醫,又不忌生冷油膩,以致再度泄瀉,但是:「夏天鬧肚子,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啊?」

「別人沒有什麼了不得,擱在虛癆的人身上,就不是這麼說了。須知壽命之本,積精自剛。內經有云:『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味者五穀之味也,補以味而節其勞,則積貯積富,大命不傾。所以治上頭的病,一直以溫補為主,用『小建中湯』,加人蔘,附子,建其中氣,庶可飲食增而津液旺,充血生精,漸復真陰之不足。於今數月之功,毀於一旦。」李德立說到這裡,連連頓足,望空長嘆:「天命如此,夫復何言?」

聽這話,看這神氣,皇帝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嚴重,曹毓瑛通前徹後想了一遍,為了確實了解情況,他這樣問道:「卓軒,岐黃一道,我是外行。請你打個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風雨茅廬,牽蘿補屋,苦苦遮蓋,只待壞天氣過了,好作抽梁換柱之計,誰知無端一陣狂風,把個茅草頂都掀掉了!你看,今後如何措手?」

「那麼,」曹毓瑛的聲音低得僅僅能讓對方聽見:「還有多少日子呢?」

李德立沉吟了一會答道:「想必你還記得,我曾說過一句話,只要『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起色。』」話已經很明白了,皇帝怕度不過盛夏。曹毓瑛極深沉地點一點頭,未再開口。

「琢翁,我告辭了,還要趕到宮裡去。」

「辛苦,辛苦!」曹毓瑛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閑了,我奉屈小酌。」

「我先謝謝!」李德立遲疑了一下又說:「琢翁,『大事』一出,頭一個就是我倒霉,那時還要請多關顧!」說著隨手就請了一個安。

主人攔阻不及,只好也照樣還了禮,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兄儘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變化,但盼能隨時賞個信,就承情不盡了。」

「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說:「這是燈盡油乾的事,到時候可以算得出日子。」

這一說曹毓瑛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現在照李德立的話看,大限來時,可以前知,無論如何可獲一段緩衡部署的時間來應變,事情就好辦得多。

等李德立走了以後,他又整整盤算了半夜。第二天猶在萬壽節期內,原可不必入值,但聖躬不豫,要去請安。一到直廬,就聽到消息,說軍機大臣正關緊了房門,有所密議。

但對軍機章京來說,並無機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進一步的報告,那些軍機大臣所密議的,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痛的事——京師銀價大漲。官錢號浮開濫發的錢票,大為貶值,票面一千,實值僅得十二文,因為缺銅的緣故,制錢本來就少見,這一下,商號鋪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