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皇后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后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后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什麼花樣也沒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到了極厲害的一著,她刻意去回憶十幾年前的往事,父親死在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任上,官場勢利,向來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既無親友照應,又留下一大筆債,身為長女,好不容易拋頭露面,說盡好話,才湊成一筆盤柩回京的川資。忘不了長江夜泊,寒潮嗚咽,與弟妹睡在後艙,聽母親在中艙撫柩飲泣的聲音,真箇凄涼萬狀,想想倒不如推開船窗,縱身一跳……。

只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里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后,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麼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又『見紅』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亂,只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游,每每獨承恩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金碧樓台的御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採風流的皇帝,於今亦只剩得一副支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麼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人手裡,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凄厲的聲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后震動了。

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鑒」上的故事講給她聽,久而久之,歷代興亡得失,大致瞭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弒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面前,還持著對皇后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面臨這「孤兒寡婦」受制於人的威脅!

於是,皇后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后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皇后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語氣答道:「非要迴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麼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欲』?在這兒,有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面找了個什麼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我看哪,鹿阿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后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介面:「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

「唉!」皇后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迴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欲』吧!」

「對了!只有這個辦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后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后。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後宮以後的起居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后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只問陳勝文:「今日皇上怎麼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什麼,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麼,吐的到底是什麼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什麼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裡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麼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來說呢?懿貴妃只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后把話岔了開去。

皇后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后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只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抖。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色,而且懷著與皇后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肅順走了過來,望著欒太說道:「皇上今兒見紅,到底是什麼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皇上,也好放心。」

於是,欒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穀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脈,左右皆大,金匱云:『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麼,該怎麼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欒太不知說錯了什麼,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肅順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欒太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徑呈御前。

就這時,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說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他屬下的太醫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軍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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