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事重重

太陽剛剛從東山頂上冒出,初冬清早的霧氣還很濃,瀰漫在河川里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梢頭,流蕩在山嶺的溝溝岔岔里。

還不到農村吃早飯的時間,方老三就被老伴從飼養室拽扯回來吃早飯。他蹲在院里的香椿樹下,一滿碗乾麵——這是庄稼人出遠門的耐飢食物——已經下肚,三嬸特意在裡頭澆了一勺熱油,他似乎也沒嘗出來。他放下碗,摸出煙袋,皺著眉,綳著臉,瞅著台階上的兩根原木出神:一派心事重重的神色。

「他大——」老伴在屋裡叫。

老三沒抬頭,也沒吭聲,他剛擦著火柴。

「你咋還消停地吃煙!」老伴站在門口,抱怨說。

方老三無可奈何地端起空碗,走進屋門。

靠牆放的方桌上,擱著一隻黃色的帆布挎包,裝得鼓鼓兒,兩條系帶兒結得紮實。

老伴用嘴和眼睛給他下命令:把挎包挎上!催促說:「快去!趁早!」

「這——」方老三瞅一眼挎包,又瞅一眼老伴,沒有說出話,為難地攤開手。

「夜黑說得好好,你又變卦!」老伴盯緊他的臉說。

「這——」老三躲開老伴緊逼的眼睛,垂下手,在褲腰上磨擦著。似乎那挎包里裝著易燃易爆的烈性炸藥,不敢抬手把它拎起來。

「『這』啥哩?甭『這』咧!」老伴逼得更緊,幫他下決心,「快去!早去早回來!」

「這——」老三還是這一句,手足無措地苦笑著。

這老兩口在為一樁什麼事廝磨不清呢?說來簡單。

老倆口兩兒一女,女大兒小。女兒玲玲出嫁到西唐村,已經生養過兩個孩子了。大兒子得田在部隊服役期間,訂下東梁村的媳婦,當著民辦教師。得田前年從部隊複員,正準備結婚,那姑娘忽然轉成公辦教師了。這下,好事帶來了麻煩,姑娘通過介紹人向老兩口提出:等得田安排了工作再結婚。這不是為難人嗎?國家現行的政策是,複員軍人哪來哪去,從農村參軍去的自然回農村,眼下招工的事又十分渺茫,誰給安排工作呀?三嬸催促兒子得田到縣革委會復退軍人安置辦公室跑過兩回,辦事人很同情他的處境,卻無法解決他的困難。老兩口白天黑夜為這事焦慮,心一橫;算咧!給咱田娃另尋對象!可介紹人傳過話來,說那女娃她媽她爸把女子抓得緊,表示絕對不能演出背信棄義的活劇來,令人恥笑。這樣,事情就拖著,抗著。兩年過去了,事情還在不冷不熱地抗著。前日,介紹人從女方家裡交涉回來,高興地給方老三兩口回話說,女方降低了標準,放鬆了口氣:田娃到社辦工廠也行。介紹人很樂觀:「這不難!社辦廠比不得國營單位,說是不招人,悄悄兒進廠的有。你是老模範,公社林書記親手給你戴過花,熟人咧!你去說一說,田娃到社辦廠,沒問題!」

老兩口為這事,商量著,爭辯著:

「你去找林書記,說說咱的困難……」

「這話叫人說不出口……」

「咋說不出口?」

「太夯口咧!咱是黨員……」

「人家黨員幹部尋書記辦事的多著哩!」老伴反駁,並且拿出本村和臨村許多證據來,十分有力。「林書記給你戴過花,人熟,好說!」

「那是叫咱好好給隊里經營牲口,不是……」

「那咱有困難,不興幫助解決?」

「這號困難……不好開口……」

「這號困難,能把人活活難死!你不想想,田娃過年就二十八咧!二娃眼看二十五!田娃的事抗著,二娃也得拖著!人家和田娃同歲的夥伴都抱上娃咧!你成天為集體,自個家裡的事倒二五不掛!你當得好『饃飯』來!我好苦命呀……」說著數著,竟抽抽泣泣起來。

話是實話。二十五歲晚婚年齡在農村已經是夠大的咧,何況田娃眼看就二十八!方老三看著田娃嘴唇上黃黃的絨毛已經變得烏黑,下工回到家臉上隱現的煩躁的神色,他明白,父母的關懷和溫暖對兒子來說已經是不能滿足的了……現在看著老伴流淚,他心軟了:

「你甭難過嘛!咱盡量……商量……」

「商量商量!還商量到牛年馬年?」老伴帶著哭聲,不耐煩地向他進攻。

於是,方老三橫了心,決定抹下臉,去找林書記。

不料,到老漢出馬的時候,他又躊躇不前了。

「又不是叫你上殺場!難為得那樣!」老伴說著,提起黃帆布挎包,往老漢肩上套。

這當兒,院里傳來一陣架子車車輪軋軋的響聲,接著聽見西唐村女兒親家響亮的聲調:「親家!」二嬸急忙把黃帆布挎包取下,放在桌上。

「啊呀!你是出門呀!」親家已經站在門口。

「到他老舅家去!」三嬸隨口掩飾說,「聽說表哥……病咧!」

方老三低了頭,扇下眼,心裡愧:老伴嘴裡說得硬,見了親家卻改口,可見總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喀!

和方老三粗糙的關公臉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親家那張開朗樂和的細臉皮。同是捉杴舞钁的庄稼人,同是在一個日頭底下曝晒,方老三的臉膛黑紅黑紅,粗深的皺紋刻在鼻翼兩邊。親家的臉膛上,柔和而細密的皺摺里,顯示著富裕和諧的家庭長者的通達和滿足。

方老三盯著親家,眼睛在問:你有什麼事?

「你忙我也忙,咱直說。」親家豁達地說,「你台階上那兩根木頭,當下不用的話,先借我!」

「那是給田娃結婚割傢具的……」三嬸忙插話。

「放心!親家母,不擋你的大事!」親家說,「頂多半個月,我給你還來。」

「你借木頭做啥?這急!」方老三說。

「凈惹得閑麻達!」親家自怨自艾說,「咱建文的一個朋友蓋房,酒都做熟了,不得破土,說差門窗料!」

「弄這號沒把握的事!」方老三說,「庄稼人蓋房,容易的?木料不齊,做酒做啥?」

「嗨!」親家說,「人家托咱建文在山裡買的,車在山裡耍麻達!咱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要不,我給他勞神干屁呢!」

「噢!那成嘛!」方老三聽說是自己女婿應下別人的事,鬆了口。

三嬸暗暗瞪了老漢一眼,轉過臉去。

聰明的親家嘻嘻笑著:「親家母,你放心!頂多半月,建文從山裡回來,沒一點點含糊!」

於是,兩親家一齊動手,把兩根原木挪上架子車。

親家也不再坐,扶著木頭,推著車子走了。

老伴重新拾起黃帆布挎包,套在老漢肩頭。

「這……不合適……」老三仍然遲疑不決。

「合適!剛合適!」老伴說著,把老漢推出門,「沒見過你這號死吭吭!」

半後響,方老三從城關公社回到方村。老遠,就瞧見老伴朝西頭路上瞅,她大概等得急了。

進了門,他把騰得空空的帆布包兒交到老伴手裡的時候,老伴的神色是滿意的。

他坐下端碗吃飯。

「見林書記沒?」老伴問。

「沒。」老三答,「人不在家!」

「那你人……」

「我跟他女人說咧,叫她給林書記帶個話。」

「人家話咋說?」

「說是『能成』!」方老三說,「那女人待人膩膩兒。」

「那咱現在咋辦?等著林書記回話?」

「等著!」

大約等了十天,即沒見林書記的面,也沒見捎什麼話來,三嬸坐不住了。

湊巧,支部在廣播上通知,全體黨員和幹部今天到公社開會。三嬸再三叮囑老漢,順便問問林書記……

公社院子里,撐放著用五顏六色的塑料膜兒纏裹著梁架的自行車。落光了葉子的泡桐樹下,坐著全社幾百名男女黨員和幹部,靜靜地聽公社最高領導人林書記給他們作報告。

方老三坐在人窩裡,兩肘搭在膝蓋上,盯著講台上林書記的臉,專心聽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林書記講話講得好!清晰,通俗,不緊不慢,那寬大的腦門裡裝得多少本事!方老三想,面對著這樣一張嚴肅的面孔,提出個人的需要和照顧是多麼令人難為情啊!林書記講的是,要打擊貪污盜竊和投機倒把。老漢從心裡往外舒服,覺得解氣:胡整的傢伙終不得好報!

看著青年男女們嘩嘩嘩流水般一頁又一頁翻筆記本,他才覺得自己這雙手在這樣的場合里是十分笨拙的,這是這位合作化時期的老黨員今生里最感到遺憾的事。不要緊!寫不了用耳朵聽!聽不懂某些專用詞聽意思!穿著四個兜人民裝的林書記講得熱了,解開脖子上的頭一個紐扣,例舉著什麼地方的貪污分子許多嚇人的數目字,方老三震驚,激憤,胸脯里一攻一攻。

林書記又講起了黨紀黨風,說許多地方發生了行賄受賄的事。他用農村人的話解釋說:「賄賂,就是『塞黑食』!也叫『黑拐』!」

會場里,逗起一片笑聲。方老三覺得,庄稼人這句粗俗話一經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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