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窩囊——獻給古原的女兒

聽見鑰匙鑽動鐵鎖時的「吭登」一聲響,她像遭到電擊一般心驚肉跳,從坐著的草苫子上跳彈起來,心理反應出來的第一個信號就是,完蛋了!她死死盯著窯洞木門板被推開,朦朧的月光從啟開的窯門裡瀉進來,接著閃進來兩位紅軍戰士,朝她喊著,叫她出去。

她背靠窯壁,雙手背後,想在牆壁上摸到什麼可以抓住的東西,光光的窯壁連個木撅也沒有。她儘管確信無疑他們是拉她出去槍斃或活埋,還是禁不住要問:「出去幹什麼?帶我出去幹什麼?我不去……」回答說是隊長要和她談話。她不信,要談就到明天去談。前頭已經有十多個人就是這樣半夜裡被拉出去槍斃了或活埋了。

兩位紅軍戰士動手拉她出去。她又喊又叫,大喊大叫,她要喊得叫得讓臨近那些窯洞里的紅軍戰士都知道,她被槍斃了,在今天夜裡。兩隻手被縛在背後了,一塊爛布堵塞了嘴巴,她被拽出窯洞來。

出了窯洞,那兩個紅軍戰士一聲不吭,一個從地上拾起鐵杴,一個從地上撈起鐵鍬,扛在肩上,押著她朝前走。她現在就進一步斷定了,她將被活埋。扛在他們肩上的鐵杴和鐵鍬,既是押赴她的武器,又是挖坑的工具。他們到這個囚禁她的窯洞來的時候,早就準備下了。

他們向看守囚窯的那位小戰士揮了揮手,那位小戰士背著槍就從另一條岔道上走去了。她自三天前一個深夜被投進這個囚窯以來,就認識了這個看守她的小戰士。他給她送進一碗水或兩個包穀饃。她問他話,他只搖頭擺手,眼裡滑過一縷畏怯的光,像怕沾染瘟疫一樣的光。三天畢竟混得半生不熟了,他告訴她,這個窯洞和50米外的另一個窯洞,囚過十七八個人了,那個窯洞不甚清白,他負責看守的這個窯洞囚過九個人,她是第九個,又是唯一一個女的。都是黑夜關進來,黑夜叫出去,出去了就再沒有回來。連她在內的九個人,都是從西安來的,從口音上一下子就聽清白斷定了,沒有山裡人。她就在心裡確信下了一條傳言:從西安投奔到游擊隊里來的紅軍戰士,齊個兒審查,凡審查過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不由得朝那消失在月色里的小戰士望了一眼,感激他向她說了這點情況,使她能死個明白;她對那即將消失的背影寄託著唯一的希望,你可千萬不要犧牲,活到勝利,把她和他看守過的那些被審查得無影無蹤了的從西安來的紅軍的事告訴給人民……

月色朦朧。朦朧的月光下的黃土群山失卻了荒寂而徒生了嫵媚。星光燦爛,不聞狗吠,不見燈光。連綿的禿山伸展到黑暗裡。她知道這山的那一頭因為埋葬著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而聞名於世。山的這一頭已經從陝西伸展到甘肅東部,現在也聞名於世,那是因為這兒活躍著一桿紅軍的人馬,不甘奴役的黃帝的子孫。這兒是陝甘紅軍的根據地,「紅窩子!」這是一九三五年的深秋初冬季節,這個紅窩子里正在自戰得瘋狂。僅僅因為從西安混進根據地來一個國民黨特務的事,「左」派領導人就把那些從西安投奔革命來的紅軍戰士全部清除了。這當兒,毛澤東領導的中央紅軍已經完成了長征,進入陝北了。她在跟著那兩個扛著鐵鍬鐵杴的紅軍戰士走向死亡的時候,尚不知道明天或者後天頂遲外後天就會停止這種自戕,周恩來憤怒地制止了「左」派殘忍到愚蠢的「革命措施」。

然而她無法等待了。

她今夜將走向大地的深處。

她憤怒,她不憤怒。她悲哀,她不悲哀。她悔恨,她不會悔恨。她痛苦,她不痛苦。她想哭,她哭不出來。她想喊,她喊不出什麼。她想罵,她不知道該罵誰。她絕望,她不絕望。她害怕,她不害怕。她想活,她不能活了。她不想死,她不能不死。她不該死,她不該死也得死……她只覺得窩囊!

她冒死從西安跑到這個飢不得飽食寒不得棉衣病不得診治的荒僻山溝來鬧共產,唯一的思想準備就是大不了死了去。她設想過戰死或被敵人抓住處死,唯獨沒有想到會被自己人活埋了!因為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當她跟著要活埋她的自己的戰友走向死亡的土坑時,現在腦子裡只剩下一種窩囊的情緒了。

她從來也沒有窩囊過,她從來就是個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窩囊氣兒的人……

一座坦蕩如砥的古原。古原的東邊,臨一條大川,過川即進入秦嶺。她死後三十多年,北京的考古學家在那兒發現了猿人的遺骨。古原的西邊沿,下臨開闊無際的渭河平原,站在原邊上,晴朗的日子可以眺見西安城心裡鐘樓的金頂。她死後二十年時,為第一個五年計畫施工的工人們在這兒挖出了「半坡遺址」。古原的北邊,依然是一條河川,川里風景秀麗,以柳色迷醉千朝百代的送別之人。只有南邊靠著巍峨的秦嶺,如在海邊就該是一個半島。她就出生在這個古原上,靠近東邊,一個古老村子裡的古老的農家,一個在她活著被稱做財東而在她死後十餘年被稱做地主的家庭。

她一出生就成為老財東的掌上明珠。老財東對先她出世的三個哥哥施以嚴厲的家教,輕則瞅視呵斥,重則戒尺抽掌心,決不寬恕,而獨獨恩寵獨生女子。她長到五六歲,老財東還是忍不住把她抱起來,親她咬她的紅臉蛋,咬得她疼得嗷嗷叫,嗚嗚哭,急了揪他的稠密的鬍鬚和稀疏的頭髮,他也不管,再把她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顛跑,連她的媽媽也覺得看不過眼了。媽媽給她裹腳,一條丈余的白布,裹得她在地上打滾,母親還是不松不饒。老財東回來了,一把把媽媽推了個仰八岔,氣呼呼地解開了裹腳布,塞到灶下燒了,抱著她的麻辣辣疼著的雙腳,用手揉,用熱氣哈,說誰以後再敢裹她的寶貝女兒的腳,他就把誰的手用刀斫掉!媽說,長一雙丑大腳,就甭想找到婆家了。老財東說,天足天足,天賜之足,神聖不可改樣兒!不僅是獨生女兒的緣故,老財東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不信土神信洋神了,一位美國傳教士不擇遠僻,五十年前就駐足古原傳教,禁煙,放足,施善。老財東身體力行,首先在自家屋院里廢除男尊女卑,提高女權,提倡天足。她第一個進了村辦的學堂。

老財東牽著女兒的手送她進村學,村巷裡擁擠著莊稼漢男女老少,像看西洋景一樣看這個女子怎樣走進男娃的天下——村學學堂。她蹦著跳著,就那麼歡歡蹦蹦地走進學堂里去了。老財東以他的威嚴把女兒交給那位固執迂腐卻又膽小殷勤的老先生,安排了她的學習上和待遇上的問題,卻忽視了一個刻不容緩的水火之事,即女兒拉屎尿尿的問題,從而釀成笑料。

那個老先生坐學館,根本不分上下課時間,只有上學和放學。在先生不授課的時候,學生可以自由去茅房。她想尿了,就跑出教室,看看男生們出入那個小茅房,不知自己該朝哪兒去。因為原先沒有女生,所以茅房也用不著劃分男女。她急了,憋不住了,看見小院另一角有個更小的茅房,無人出入,就跑過去。剛進門就拉開褲帶,蹲下就尿。不料老先生正蹲在裡邊,嚇得一把提起褲子匆匆走了。她看見老先生難堪的臉色,慌慌失神的樣子,哈哈哈開心地笑起來。村裡人把此事擴張,說老先生把半撅子屎還沒拉下來,慌忙中帶到褲襠里……她卻落下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瘋女子。

瘋女子長到十四五,在老先生的膝下,背記了一腦子「中庸」「大學」的古董,尤其是練下了一筆好字,老先生向老財東表示,才女把他的學問學完了,字兒寫得甚至超過他的水平了,應該去縣裡的學館,他的老師在那兒坐館。老財東十分得意愛女的天資和才慧。適逢春節,他把女兒叫到書案跟前,親自磨墨,親自裁紙,把一支毛筆交到女兒手裡,讓她書寫下紅紙對聯,貼於街門兩邊的門框上。老財東手端水煙壺,站在一旁欣賞品評,骨架像柳,運筆似歐,有柳的陽剛之氣,又有歐的柔韌之風,細品則非柳非歐,一種瀟洒自然的風采飛揚於一筆一划之中,真是有剛有柔剛柔互濟的大丈夫氣數。新年過後,他沒有聽信老先生要他把女兒送往在縣城坐館的那位老老先生的話,而是憑著那位美籍教士的指點,把女兒送到西安的教會中學去了……

就要翻過一道梁了,嘴被堵塞死了,無法喘氣;縛著雙臂,走路鼓不上勁;她的心被憋得要從胸脯里衝出來似的急迫地跳著,大汗淋漓;雙腿像兩根木頭不聽從意志的調動了,腳下一閃,終於沒有到達坡梁的頂頭而摔倒了。那麼直愣愣摔倒下去,她卻感覺不到疼痛,身上像裹著一層厚厚的棉墊似的;胳臂被繩索捆紮得麻木了,她已經感覺不到胳膊和雙手的存在了,被砍掉了雙翅的鳥兒大約就是這種感覺。那塊爛布塞在嘴裡,漸漸變硬,硬得沒有布的質感而有石頭或銹鐵的感覺了,後來就連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嘴巴的存在。臉頰也麻木得沒有知覺了,她沒有臉了。腦子也麻木了,麻木到大約只有一根微細的末梢神經還活著,使她能意識到她還活著。如果就在這兒挖一個坑,把她埋進去,或者把她拖上樑頂,推下山崖,再好不過了。她的麻木的肉體和麻木的心都會感覺不到窩囊和痛苦。

她躺在坡樑上,閉著眼,沒有睜開的力氣。猛然間她的右胳膊上被刺了一針,或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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