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地詩篇

月亮從小河那邊的坡嶺上露出半缺的臉兒來了,河面上罩著一層水氣,像煙,又像霧。川道里順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條條林帶,恰似高高低低峰巒起伏的群山。前日落過一場透雨,濕潤潤的夜氣里,飄蕩著秋莊稼業已成熟的膩膩香味,灌進夜行者的鼻孔里來。

河西公社黨委書記梁志華,悠然踏著自行車,任清涼的夜風吹著沒有蓄頭髮的光頭。一個又一個後來者,驅車從他身旁穿過去。眨眼就消失在月色迷朦的公路的遠處。他忽然記起,是禮拜六了呢!那些車架上綁捆著大包小包的夜行者,大都是家住小河兩岸農村的在外職工,從城裡趕回來與親人歡聚的。他忽然想念起他的在縣醫院裡工作的妻子來了,那是一個兼有傳統道德和新道德中的一切合理部分的好妻子啊!她這會兒幹什麼呢?儘管她早已習慣了他沒有禮拜觀念的生活,可是,要是她知道他此刻走在鄉村公路上,既不是到某一個大隊去解決糾纏不休的問題,也不是來與妻子兒女團聚,而是要去給一個被他錯誤地整治過的生產隊長登門賠情,請求諒解,她會說什麼呢?

哦呀!檢討!賠情道歉!給胡家溝那個犟牛隊長!弄到這種地步……

在公社召開的三級幹部會上,傳達了中央關於糾正「農業學大寨」運動中的「強迫命令」、「瞎指揮」的文件以後,聞名全縣的「梁膽大」,一下子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憤怒的唾沫星兒淹沒了……啊啊!這下畢咧!徹底垮台了!現在再沒有哪位領導表揚他雷厲風行、敢想敢幹的工作作風啰!那些曾經纏著他寫文章,照像片的熱情記者,再也不見光臨河西公社來啰!提得高,摔得響!「梁膽大」——過去是光榮的標誌,現在變成眾人嘲笑的代號啰!三干會結束了,檢討還沒有完,上級派來的工作組,要求他會後到生產隊去登門賠情道歉,他不能不遵行,心裡卻總有一股難言的委屈之情……功也罷,過也罷,檢討完了,趕緊從河西公社拔腳,隨便到縣裡任何一個部門去,再不搞農業了……

梁志華一直想不透,在剛剛結束的三干會上,幹部和社員代表爭相揭發批評他的時候,胡家溝生產隊的犟牛隊長,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瞪著一雙牛眼,不說話,直至為期一周的會議終結。要知道,在他手下,被整得最重最慘的,正是這位犟隊長!因為抗拒挖掉胡家溝村子西邊那條溝道里的蘆葦,以「破壞」全社塬坡梯田化的統一規劃的罪名,被他撤了職,留黨察看了……現在正是該他說話、出氣、訴苦的時候了,為什麼反而不開口了呢?為什麼沒有聲淚俱下地控訴梁膽大的瞎指揮給他們帶來的災難呢?這個犟傢伙,大概是不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的吧?這個頭髮和鬍鬚象鬃刷一般硬的犟傢伙,大概只有用拳頭才能把心裡的話表達出來吧……

岔開公路,走過一步平地中間的土路,翻過一面並不太陡的坡梁,可以看見胡家溝村莊的輪廓了。由樹木的傘蓋和房屋的高牆組成的小小的胡家溝,靜靜地隱蔽在山窪里的朦朦月光下,沒有狗吠,沒有人聲,農舍窗口上透出的點點亮光,像山野的眼睛,溝道里日夜不斷的泉水聲,靜夜裡聽來有如金屬連續撞擊時發出的響聲……

梁志華推著自行車,心裡開始發虛,咋樣和那個有點逆生,甚至睜眼不認人的犟牛開口呢?你給他檢討、道歉、賠情,他要是牛眼一瞪,朝你臉上吐一口唾沫兒,然後扭身走掉,給你一個攬不起的難堪局面,怎麼下台呢?怎麼收場呢?怎麼從胡家溝里走出來呢?這是很可能的!那個犟牛給他的整個印象是這樣……

梁志華雙腿沉重,索性撐起車子,停立在溝沿上,點燃了一支煙。月光下,可以看見溝道兩邊光禿禿的坡地,倒塌的田堰和地埂,像古戰場一樣殘破和荒涼,那在他手裡造出的一台一台水平梯田,一道一道平潔如鏡的地埂,曾經接待過數不清的參觀者,也曾經被攝影記者照了相,登在報紙上,現在,都因為地下長年滲水而滑坡了,垮塌了。

這就是葦子溝。梁志華調來河西公社第一次來到葦子溝邊的時候,溝道里自下至上長著密不透風的葦子,軟莖野豆和絲藤纏繞著葦桿,蟈蟈螞蚱的叫聲此起彼伏,呱呱鳥紛雜的呱呱噪鳴響成一片,這是光禿禿的塬坡上唯一的一片生機蓬勃的綠色世界。胡家溝的葦席和葦箔,是遠近聞名的特產……就以那一年,在他制定的改造河西公社山川面貌的規劃圖上,要不要抹掉這一層綠色,不是沒有傷腦筋啊!抹掉了,可惜;不抹掉,在層層梯田盤繞的山坡上,留下這一點舊痕,左看右看不順眼!「不要怕打破罈罈罐罐!」這句流行的徹底變革的口號從心裡冒出來,促使他的心最後朝一邊偏倒了——葦子溝要生產糧食!

在把這個規劃第一次公布給全社幹部的時候,犟牛跳起來了,這是梁志華早有預料的舉動。

「梁書記,葦子溝到處滲水,修不成梯田!」犟牛說,「上面修田,下面滲水,底座不穩……」

既然下了決心,梁志華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這個頭一開,那個規劃圖東改西改,還能付諸實施嗎?他鐵定了:

「滲油也要修成!」

「弄不好,打不下糧食,又毀了葦子,兩頭落空。」犟牛擔心地忠告說。

「事在人為!」梁志華毫不動心,「定了的事,不能變了。」

犟牛坐下去,憋紅了臉,再沒開口。

臨到實施這個規劃圖的大會戰開戰的前夕,梁志華坐在山野里的臨時工棚中,電話員坐在他的身旁,從東到西,一個大隊挨一個大隊,逐一掛電話,逐一落實開戰前夕的準備工作。他被一種戰鬥的激情燃燒著,兩眼紅腫,卻沒有瞌睡,萬人大戰,再有三天就要打響了,作為總指揮,理想的局面是熱烈而又有條不紊,準備組織工作是特別勞心勞神的。勞神勞心,他沒有絲毫的苦怨情緒,他滿懷信心,相信這一壯舉在河西公社的歷史上將成為舉足輕重的一戰。

這當兒,犟牛隊長哭喪著臉,走進葦席搭成的總指揮部的工棚,還沒坐下,就難受地說:

「梁書記,社員愣罵哩!我……」

「關鍵在你!」梁志華盯緊對方苦澀的眼睛,「你本人就不通,社員怎麼能通呢?」

「我……我給人家……創不下家業,也不敢……毀業!」

「我不想再跟你啰嗦了!」梁志華煩了,「三天!離開戰只有三天了,你考慮!要是第三天把勞力拉不上工地,後果由你負責!」

「你現在就撤了我!」犟牛的犟勁來了。

「撤不撤你,三天以後再說!」梁志華更硬,「你不要嚇我。你犟,我專給犟人治犟毛病!」

犟隊長嘴唇囁嚅著,發青了,再沒說話,一轉身走出了指揮部的工棚。

第三天,整個山坡上是黑壓壓的人群,迎風抖擺的紅旗,會戰終於打響了。梁志華來到胡家溝的時候,徑直走到葦子溝邊,葦子溝,依然是密不透風的葦子,螞蚱和呱呱鳥的樂園,他氣壞了,二話沒說,走進了胡家溝。

社員已經出工了,散布在河川的秋莊稼地里,問了幾個社員,都不肯說犟牛的去處,其餘幹部,也都躲得找不到下落。「你擺下空城計,我沒辦法了嗎?」梁志華冷笑著,又出了胡家溝,「我不能讓你一個犟牛,破壞了全社的統一作戰方案!」

第四天晌午,梁志華採取第三步方案了,他也是說到做到。他的身後,整整齊齊排列著八十名男女民兵,全社最精壯的勞力,肩頭扛著明燦燦的鐮刀、钁頭和鐵杴,朝葦子溝開來。

梁志華領著民兵,走進葦子溝,又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了,葦子溝里,蹲著或坐著胡家溝生產隊的男女老少。他明白了,也氣壞了,氣呼呼下了溝,走到犟牛隊長當面:

「把社員帶出來!」

犟牛隊長蹲在地上,扭著頭,盯也不盯他。

「把社員帶出來!不然我處分你!」

犟牛隊長呼地站起,瞪著牛眼,指著胸膛:「你讓民兵朝這兒挖!」

梁志華一扭身又上了溝岸,派出兩個民兵,把正在不遠處作業的兩台推土機調來了。

推土機的鋼鐵履帶,在山坡的土地上攪起滾滾黃塵,司機打開車門,探出身來,等候他的吩咐。梁志華說明了情況,司機一聽,朝溝下瞅瞅,驚恐地盯著他,六神無主了。

梁志華兀自跳上駕駛台,看也不看司機,盯著前邊,冷冷地說:「開!」那意思很明白,一切後果由我梁某人負責!

司機搬動操縱桿,明光燦亮的大鏟落到地上,引擎牽動以後,梁志華隨著機身的顫動也顫動著身子,坐墊前的鋼鐵里發出呼隆聲。梁志華喊:「把消聲器去掉!」

司機眼一閃,跳下車去,拔掉了消聲器,又跳上駕駛台,臉上輕鬆得多了:「嚇唬人呀?」

梁志華仍然綳著臉,機車開動了,轟隆轟隆的吼聲,在兩岸夾坡的溝道里迴響,一股股黑色的泥浪,裹著腐葉敗枝,翻起又落下,鐵鏟下,葦根被斬斷時發出嘎嘎吧吧的脆響。眼看接近葦叢了,司機回過頭來,那意思很明顯:就從人身上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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