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獅子

東堡子住著個王二和張三,左右為鄰,一牆之隔,進門不見出門見,低頭不見抬頭見。幾十年來,兩家人雖然免不了為些雞刨狗啄娃打捶的小事犯點口角,卻也沒有發生過大的干戈,更沒有動過訴訟的事,基本上能夠和睦相處。

王二這人長了一個特別靈的腦瓜。五十年代的初中畢業生,因為家窮,早早畢業回鄉務農。本是鄉村裡不能多得的知識人才,當過團支書,也當過出納、會計,還當過兩任隊長,但無論當啥幹部,都弄不長時間,就惹得意見滿村流。究其原因,主要是心眼太靈了,靈過頭了,經常搞些小手小腳的事,漸漸失去了群眾信賴,後來也就當個普通社員,人稱他靈蟲。張三和王二年紀相仿,小學畢業,文化低了一大截子,生性又木訥,缺言短語,從來也沒當過幹部,人稱張三直杠,或簡稱三直杠,或謔稱三杠子,無論你稱呼什麼,他都一概應承。

近幾年來,鄉村政策放寬了,經濟搞活了,王二靈蟲順應時代潮流,靈蟲早飛,養了二年雞,掙下半萬塊錢,自然得意洋洋。三杠子看鄰家養雞發了家,也照貓畫虎在後院圍起柵欄,養起雞來。這一年,鄉村養雞大發展。雞蛋一多,價格下降。三杠子喚嘆連聲,抱怨輪著自己燒香時偏關了廟門,笨人真是不興時了。王二靈蟲早有所料,把五百隻母雞全部賣掉,等到三杠子唉嘆的時光,他的雞舍早已變成了貂場。幾十隻毛色油光黑亮的母貂已經懷胎待產,只要幼貂一長成,一出手,又是以千為單位的進項。這靈蟲看著蔫撲拉沓的三直杠,以先生開導學生的口氣說:「杠子!老人有言,做生意要『攆遲不攆快』,啥正興時,不敢攆啥!啥還沒興時,趕緊攆!這是符合現代經濟規律的。」

三杠子一聽,很有道理,養雞興起來,蛋多了,自然就便宜了,於是就想把雞賣了。恰在這時候,好多養雞戶好象都看出了門道,紛紛賣雞倒圈,另謀營生。三杠子轉而一想,大家都賣雞了,明年雞就少了,咱不能賣,這才是王二靈蟲說的生意經:攆遲不攆快。於是就把這一批母雞繼續飼養,第二年一開春又養了一批小雞。果然蛋價上漲,三杠子賺了大錢,喜不自勝。

再說王二靈蟲卻運氣不佳,等到幼貂生下來時,貂價已經大跌,成倍成倍下跌,靈蟲氣得吹鬍子瞪眼,也莫可奈何。無奈之中,王二靈蟲又得著獺兔毛皮昂貴的信息,於是就孤注一擲把貂賣掉,掏四五百元的高價買回幾隻優種獺兔。因為過於嬌慣,過於精心,反而適得其反,四隻獺兔死了一半,待到剩下的兩隻懷胎下仔,獺兔價又跌落千丈。王二靈蟲氣得跺腳罵娘,自認倒霉,把頭二年養雞賺下的半萬塊錢賠光蝕盡。再看隔壁三杠子,穩打穩紮,已經摸熟了養雞經驗,不斷改進飼養方法,逐步更新設備,兩年間把圈養蛋雞全部改造為籠養,早已成了萬元戶了。王二靈蟲被村人恥笑,說靈蟲七倒八搗,袍子倒成夾襖。王二越聽越氣,嘔氣難出,兩腿生瘡,膿水不斷,行走不便,生財無力,只好自認倒霉。

生意倒閉,災病接連,王二靈蟲撫摸著晶亮發光的腦門,終於聽信了鄉人的勸告:去請一位神漢,看看究竟是沖了那門子的神,撞了哪路子的鬼。

神漢高個,黑臉,精瘦,左腮上有顆赤痣,痣上長一撮黑毛,一直吊到脖頸上,人稱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家居後嶺,深居簡出,白天蟄伏,夜間捉神弄鬼。傳說他出門便坐鬼抬轎,再遠的路程,眨眼便到,比直升飛機方便又快速,但天明雞啼前必須趕回家中。

一撮毛先生進得王二靈蟲家門,先吃了四菜一湯,喝了半瓶太白酒,然後吩咐王二兩口子跪在當院,點蠟焚香。一撮毛先生掐訣念咒,陰森恐怖,嚇得王二靈蟲抖如篩糠,後脊樑上似有長蟲蠕動。再看一撮毛先生揮拳抖臂,作跨馬狀起伏於庭院的各個角落,又直躥後門而出,大喝一聲:「邪氣在此!」

等得王二靈蟲抬起頭時,一撮毛先生已經走到當面,把手中提著的一塊石頭扔到腳下。王二靈蟲夫婦兩個對視片刻,不知所措,難道這石頭上出了什麼毛病?

一撮毛先生說:「你細看看,這不是一塊石頭,是個石獅娃,它齜牙咧嘴正對你家後門,你一家人能安生么?如不早早除此妖石,後頭還有大禍!」

王二靈蟲這時才記起來,這石頭是壘在後院茅房(廁所)的土牆上的,那是那年學大寨平整土地時,從一堆亂石窩裡挖出來的,他扛了回來,用它作茅房的圍牆,沒想到竟然招此大禍。

王二靈蟲早嚇得魂魄分離,發如手提,結結巴巴,話不成串兒:「先生高明……高明……你快說……該咋辦哩?」

「咋辦哩?」一撮毛先生眼珠一轉,「辦法有的是,怎能叫鬼把法官纏住!這辦法多種多樣,有臨時性措施,也有根治久安的辦法,你看你願意採用那種辦法?」

「當然是根治!根治!」王二靈蟲忙說。

「那……你是明白人——」一撮毛先生說,「根治就要你破大費了……」

王二靈蟲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五十塊錢,遞上去。

一撮毛先生說:「這隻夠臨時措施的。」

王二靈蟲趕快捅捅女人,女人回到屋裡,又取來五十,交給一撮毛。一撮毛這才吐著煙霧,捻著那一撮黑毛說:「三天後,擇一單日,避過三六九,夜黑星全時,扔到河灘里去。記住,要撂到最高的那個石壩根下,最好擇在七日。」

王二和他婆娘連聲應諾。

一撮毛走出街門,就決然不讓王二靈蟲再送,說他要召喚抬轎的小鬼了。

王二靈蟲回到屋裡,拉亮電燈,把那塊石頭仔細看看,真是一頭石獅子,不留神還真看不出來,越看倒越害怕,恨不得當晚就把它扔到河灘去。好容易挨過三天,遇到七日,王二靈蟲心裡「咕兒」翻起一個怪念頭來。

他忽然想到了三杠子,心裡就撲撲撲往外冒氣:我王二這兩年連倒大霉,你他媽真是福星高照;我養貂爛本兒養兔死兔,你他媽養雞發財,鳥槍換成大炮了;我害下了病越活越瘦,你他媽越吃越肥連個痢疾也不拉,憑心眼憑學問,我王二哪一樣比不過你個又悶又笨的三杠子?這麼想著,王二靈蟲就把那個石獅娃擱到三杠子街門外的豬圈圍牆上頭了。三杠子的豬圈圍牆是用雜石壘成的,這尊石獅子撂在牆上,無甚異樣,誰也不會留心這兒什麼時候添多了一塊石頭。

事有湊巧,禍中生福。第二天,兩位文物普查工作者來到東堡子,無意有意之間,發現了那尊石獅子,忙問:「這是誰家的豬圈?」村人告之,於是把三杠子傳了出來。文物普查工作者說:「這個石獅子,我們想把它帶回去,需要鑒定一下,看看是不是有價值的文物。」說著,就給三杠子打了一張借條。三杠子憨憨地笑著,說:「同志,儘管拿,儘管檢驗,儘管……」

王二聽見門口人聲喧嘩,以為石獅子顯靈了,三杠子招下禍了,急忙破著腿走出來,一問明原由,急得一拍大腿,臉黃眼紅脖子硬,拉住那位同志的手不放。

「石獅子是我的!」王二靈蟲喊。

「胡賴!」三杠子也火了,「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你胡咬胡賴,猴急咧嗎?」

圍觀的村民們交頭接耳,竊竊議論,說王二猴精了,精到愛錢不顧場面不要臉皮的地步了。石獅子明明在三杠子家的豬圈圍牆上頭嘛!王二靈蟲心裡有鬼,在眾人面前不敢把石獅子的來龍去脈說出來,只是纏住兩位文物工作者不放,不讓人家拿走。這時,村長聞聽吵鬧聲走來,把倆人和兩位文物工作者一齊叫到辦公室,坐下來。

「怎麼回事?」村長問,「王二哥,你說石獅子是你的,有啥憑證?」

三杠子坐在旁邊,一看村長開口先問王二,也就聽出了村長的傾向性,心裡踏實地吸著煙。

王二靈蟲低著頭,吸著煙,急得頭上冒出一層虛汗。猶豫再三,終於把心一橫,還是先抓票子,甭顧臉面。這樣,王二靈蟲就把怎樣請一撮毛來耍神弄鬼,怎樣發現了石獅子的邪光陰氣,怎樣清除這不祥妖物的經過一一敘述出來,末了說:「不信,你去找一撮毛先生調查,我要是胡說一句,讓我這連瘡腿再流十年膿!」

王二靈蟲不說還罷,一說這個過程,把在場的四個人全驚呆了。那兩位文質彬彬的文物工作者相對一瞧,推推眼鏡,撇撇嘴,擺擺頭,做出一副萬萬料想不到的驚奇的譏笑。三杠子驚得象做了一場惡夢,臉都氣黃了,雙手打顫,嘴裡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村長也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說:「王二哥,你這人心眼太不端正呀!這事做的太缺德了嘛!要是傳出去,鄉黨們非把你笑臭不可!」

「你批評我接受,全部接受,村長。」王二低頭不敢抬起來,「那石獅子確確實實是我的。」

「你說的這些鬼事我不管!反正石獅子在我家牆上就是我的。」三杠子寸步不讓,反而更加執拗,「是害,你塞到俺家門口來禍害我;是利,你又打上門來搶了!你這回錯打算盤了——沒門!」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這樣——」村長擺擺手,制止了王二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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