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爺

那年春天,縣上給俺田莊派來了路線教育宣傳隊。麥收後,宣傳隊馬隊長兜里裝了一疊厚厚的經驗材料,凱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馬隊長前響剛從田莊拔出腳,俺三隊隊長志良叔後晌就宣布他不當隊長了。

我慌了。

我是副隊長,年初選舉的時候,大家選我,不過是看我幹活不惜力氣,辦事可靠點兒,讓我給志良叔跑跑腿兒。跟他鍛煉鍛煉。至於四時節令的農活安排,經營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還不入門哩!現時正當忙後三秋管理的緊火時光,他撂了擔子,我怎麼辦呢?

月色很好,我奔進大隊黨支部書記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樹下,田志德被一夥社員包圍在中間,吵吵鬧鬧。

七隊婦女郭菊艾,高喉嚨大嗓門,喊說:「把俺的圍牆挖倒,現時咋辦哩?賊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糧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麼活?」

我聽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庄基地在村子最西邊,打土圍牆時,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實,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隊里水泥砌的自流渠,集體根本無法使這一尺之地發揮效益,郭菊艾打圍牆時就把這一尺空地圖進了院子,幹部和社員也沒有人喊查過此事。馬隊長不知怎樣把這事調查出來,親自掮上钁頭,用軍隊式的命令動員民兵,把郭菊艾家西邊的圍牆給挖倒了,為田莊大隊爭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聽著,皺著眉,苦楚著臉,說:「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二隊的成林老漢趕緊搶上插話:「把沒收俺的羊奶錢……」

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漢的小孫子,一生下來就沒奶吃,老漢買了一隻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裡四口人一個胃口,都喝不慣羊奶那股膻味兒,就用孫子喝剩的羊奶餵豬。恰好臨近小學校有個教員患胃疼病,想訂奶……同樣,馬隊長認為這是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把錢沒收了……

田志德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的表情更苦楚,重複著同一句話:「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我看著那一堆糾纏不休的社員,心裡可憐起田志德老漢了。馬隊長在田莊東戳一扁擔,西砸一杠子,打下一鍋漿子。現時他屁股一拍,回縣領賞去了,把這一灘粘漿子,全部倒在老漢頭上了。

老漢象是麻木了,任誰用高嗓門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調調訴敘也好,他一概不動聲色,開口就是那兩句話:「甭急……」

我敢說,站在這兒的人,誰也沒有我心裡的事情關係重大。我撥開人,盡量緩和口氣說:「支書,俺的隊長撂套不幹咧!」

老漢猛乍揚起頭,吃驚地張著嘴:「啥?」

我又說了一遍。他把頭沉重地低下去,一隻手撐著下巴,一句不吭。

他沒問我志良叔為啥半路撂套。他心裡比我更清楚:禍根還在那位馬隊長身上。

「我早就擔著這份心!」他自言自語,站起來對我說:「咱倆一搭尋志良去。」

進了志良家院子,一見面,志良就搖手:

「支書,你甭找,也甭說,啥也不頂!」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煙。他是個實心眼的好人,不發躁,也想不出什麼動聽的詞兒來軟化志良,問了半晌,才說:「馬隊長在時,你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給三隊安排隊長!」

「我怕把麥子……」志良說,「現在,麥收了,秋種了,我該作揖退廟咧!」

「算咧!甭給哥難場受咧!」志德勸說,「你數數咱大、小隊幾十名幹部,打下台的不算,誰沒受過揉搓?還能計較……」

「你甭費唾沫兒咧!老哥!」志良煩躁地說,「我的秉性你知道,說不幹就堅決不幹!」

「不管馬隊長怎樣揉搓你,咱的社員心裡對你沒啥!」志德好容易找著了話頭兒,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說多餘話!」志良無情地打斷志德老漢的話,生硬地說,「誰再當幹部,算是先人在河灘埋著!」

志德老漢尷尬地苦笑著,再也說不出話。志良把話說死了。

無奈,老漢召開三隊社員會,選隊長。開了三場會,選了四個人,沒一個人願意上場,象是誰教給他們同一句道理:「志良這樣的人都挨整,當不下去,誰還能幹成?」

我看隊長選不出來,自己又駕不起轅,乾脆,也撂吧!沒等得我開口,老支書難受地拍拍我的肩頭,說:「沒辦法!你就挑起來干吧!」

我急忙推辭。

「叔明白!你不說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辦法?」他說,「我給你找幾個老農,當參謀……」

看看支書為難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給他加憂愁,想撂挑子的話急忙說不出口。這樣,我忐忑不安地當上了三隊隊長了。

緊張繁忙的三秋管理季節,玉米要鋤草,穀子要薅苗,紅薯要翻蔓兒,棉花要打杈,接著就要施肥。化肥供應少得可憐,我正發愁這二百多畝秋田,真會成了衛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發蔫。社員們思想散里散夥,大概對我並不抱什麼希望吧!我急得東跑西顛,眼也紅了,聲也啞了。聽說夜晚澆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亂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覺,我忍不住發火了,說了不少難聽話,仍不抵事!

老支書給我把參謀還沒找妥,就到公社參加什麼學習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幾個老農商量,有的說這樣辦,有的說那麼干,有的乾脆什麼也不說——怕我把三隊搞爛了,他們要落話把兒。

「纏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媽媽說,「再幹下去,怕……」

「哼呀!你當那個隊長好當?那不是搶籃球!」爸爸教訓我說,「一百幾十號勞力,二百多畝莊稼,那是鬧著耍的?你,本事不大膽子大!」

我吃著飯,聽著媽媽擔心的勸說,爸爸的訓戒,心一橫:吃罷飯,上公社,找支書,不幹咧——確實不幹了呀!

主意一定,我趕緊吃飯。不料,一抬頭,富農分子田學厚站在當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呢?

我問:「你有啥事?」

他答:「我來交思想改造彙報材料。」

噢,我記起了。按照馬隊長春天給隊里嚴格立下的制度規定,四類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產隊長兼治安員彙報,月底給大隊彙報,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彙報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說:「你先拿著,我明天就不是隊長咧!」

他說:「我得按時交,你今天還是!」

其實也無所謂,愛交你就交吧!

他從壓著藍布帶子的口裝里,掏出折迭著的材料紙,放到我擱著飯碗、菜碟的石桌上,轉過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麼思想改造彙報材料!他放在那兒,我冷漠地瞧了一眼,連動一指頭的興趣也沒有。

一陣風從大門洞兒吹進院子,打著小小的旋兒,把那份材料從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幾個過兒,散開了。

我揀起兩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又照舊迭好,卻發現地上還散落著二指寬的一綹紙條兒,也就順手拾了起來。

無意間的一瞥,紙條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象磁鐵吸住鐵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開了。

天呀,你猜這紙條上寫的啥喲:

「水肥是關鍵,抓緊澆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組織勞力拆舊牆,換火炕,動手慢就跟不上了。婦女鋤秋,搞成定額。其它雜活能緩就緩,你親自出馬抓水抓肥。甭慌!甭亂!撐硬!不敢鬆勁!」

我抬起頭,不由地瞧瞧大門口,那個微微有點駝的背影早已消失。低頭看看手裡的紙條,硬胳膊硬腿的字跡,切切實實還印在紙條上。

怎麼理解眼前的事呢?聽說他過去當過大隊黨支部書記,四清運動給他扣上富農分子帽子那時候,我剛剛脫下開襠褲。我所看見的,已經不是在人前講話、辦事的當權者,而是終年挑著一對大桶,給隊里挑稀糞的「富農分子」,冬天和春天,擔糞潑麥子,夏天潑玉米。他做著這樣一項單獨的勞動,很少和社員在一起幹活。我對他說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歡,按鄉村延續下來的班輩兒,我叫他七爺。他給我寫紙條,肯定是看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了吧?

我把那兩頁思想彙報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寫著生產安排的紙條兒,夾在一本從來未用過的紅皮日記本中,這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我覺得心裡有數了,倒產生了一種試試看的勇氣,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書了。

我把婦女隊長和記工員叫來,一塊下到田間,逐塊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塊地的工分標準。從後晌起,分組鋤地,定額管理。婦女隊長笑了:「纏馬,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給你完成任務!」

當天晚上,我指派了幾個老實可靠的社員去澆地,果然,澆得又快又好。

拆舊牆換火炕的活也拉開了。

十天以後,全部秋田鋤過頭通,澆完頭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麥場上,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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