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首往事

女兒今天領著她的對象要到家裡來,這是頭一回。劉蘭芝把一切收拾停當,就坐下織毛衣,靜靜地等著。織過多少件毛衣的雙手,忽然笨拙了,總是把針戳到岔兒里去。

樓梯上響起女兒的腳步聲。

門推開了,劉蘭芝揚起頭,女兒笑著站在門裡,把跟在身後的小夥子讓進屋。她站起來,迎上前去。

一眼瞧見那張英氣勃勃的臉,劉蘭芝不由一愣,這年輕人和吳康長得多象啊!吳康,那是她在女兒這個年齡的時候,曾經熱戀過的情人。

女兒羞澀地笑著,介紹說:「這是我媽。媽,他是小吳……吳南。」

「坐!坐!」劉蘭芝有點慌亂地讓著。唔!姓也一樣!怎麼回事呢?

她幾乎不敢正眼看吳南。把客人禮讓到椅子上坐下,遞茶的時光,她看見一雙多麼聰穎的眼睛,那簡直就是二十多年來時時在腦際里閃光的吳康的眼睛……不會是幻覺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濃重的陝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陝南,吳康就是下放到陝南山區的。劉蘭芝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細打量起年輕人來:長條瘦臉——象吳康;寬寬的亮堂堂的前額也象;稍微向下撇著的左嘴角——簡直像神了!長長的脖頸根,露出藍條子土布襯衫的衣領……不錯,只有吳康家鄉那個縣的人,才習慣織這種藍條子土布……

劉蘭芝第一次看見這種藍條子土布襯衫,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排過座次之後,她的同桌,一個從關中農村考進省立重點中學的新同學吳康,上身就穿著這樣一件漿得顯硬的藍條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長大的裁縫的女兒,總是穿著時興的服裝,看見這樣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個儘是城市學生的教室里,這樣一件老式襯衫所顯示的土氣,就特別顯眼。她帶著嘲笑的口氣,問剛剛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同桌:「你這衫子,是什麼料子做的?」

周圍的同學泛起一陣開心的笑聲。

劉蘭芝得意地看著,吳康眼睛裡呈現出一縷窘迫的神情。她忽而有點後悔,深怕這個鄉村來的野孩子罵出什麼不幹凈的話來。沒有,窘迫的神色瞬即從他的眼裡消失了,整個長條臉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語氣穩重地說;「是『鄉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這個鄉下學生以他正直的品質和優秀的成績,很快獲得同學的尊重和信任,劉蘭芝才真正後悔了。及至他們三年期滿,一同考入大學歷史系,她無法隱瞞自己心底的愛慕之情了。

一個春日的傍晚,校園裡的絲絲垂柳下,她對吳康嬌嗔地說:「給大嬸寫信時,讓她給我剪件『鄉村呢』襯衫,行不?」

「藍條子土布襯衫,你穿?」吳康停住腳,眼裡閃著異樣的光彩,驚奇地問。

「我喜歡。看順眼了,挺好!」她說。

他臉紅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大聲憨氣地說:「行啊!行啊!『鄉村呢』要幾件也不難!」說著,伸手抓住她的雙手。她倉皇地逃開了……

現在,劉蘭芝看見坐在桌子對面的吳南,神態和穿著,都活象當年的吳康啊。她問他:「家在哪裡?」

「陝南。」

「陝南不種棉花,也不織布。」她指著吳南的脖子,笑問,「你穿這襯衫……」

吳南低頭笑了。女兒插嘴說:「他老家在關中。他父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陝南,落了戶。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給寄的。」

「這布結實,耐磨,我們家大小都喜歡穿。」

果然是吳康的兒子,真是出奇事。劉蘭芝至此完全證實了初見時的預感,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二十多年了,沒有機會見他一面,現在卻看見他的兒子,要做我的女婿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振顫,抖動……她託辭要去備飯,鑽進灶房去了。

這兒安靜。劉蘭芝打開爐門,把早已切好的菜扔進小鍋,轉身扭開水管,沖洗了熱烘烘的臉,又打開了小灶房的窗戶。

藍天,白雲。古城春天少有的晴朗透碧的天空。越過一幢幢參差高矮的建築,劉蘭芝看見公園裡那座亭台的尖頂。也是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們臨近畢業了,她和吳康在草坪上談論畢業論文的提綱,後來又扯到志向、理想、事業,海闊天空……

「史學的價值,就在於真實。沒有真實,就不算歷史!」吳康在草地上踱著,說著。

她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著膝,仰著頭,聽心愛的人兒談著,附和說:「正是史料里夾雜著的許多假的東西,才給後人評價歷史造成了困難。」

「科學地評價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唯物史觀是最好的武器。我滿懷信心……」

「我給你當個助手……」

「你要自己干,我們共同鑽!」

春天的傍晚,霧霧籠罩著綠色的柳樹,寒氣潮起來。她依著他,從公園的小路上慢慢朝大門走去。

「飯糊了!媽!」女兒蹦進灶房。

劉蘭芝慌忙迴轉身,提下小鍋,一股焦糊味兒直衝鼻孔。

女兒吃吃笑著,封了爐門。

「你去打點醬油來。」

「不是有嗎?」

「再去買點好的,那個不好……」

女兒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複了安靜,她的思緒象小河的流水,斬不斷,堵不住。

「劃清界線!這是個立場問題!」已經被她撕過三次求愛信的同學劉劍,又來找她談話。他是第一個在班級辯論中揭露出吳康在論文里用秦始皇搞影射的人,進入新成立的反右領導小組了。他很關心劉蘭芝,對她在辯論中支持吳康的做法表示出焦慮和擔心。他幾次和她談話,全是對她的關心和愛護。「自由辯論結束了,要組織反擊……」

「……」她說不出話了。兩三天來,校園裡和教室里白天黑夜正在進行的熱烈的辯論的氣氛突然冷卻了,劉蘭芝心裡也冷卻了,惶惑了。

「各人的歷史要自己來寫。態度的轉變,是關鍵的一步。」劉劍分析說。

「……」劉蘭芝張張口,還是說不出話,心口不一的話是難以說出來的,但她不能不承認,劉劍說的是實際的情況。她支吾說,「我要再想想,我所堅持的觀點,是不是真的錯了……」

劉蘭芝看著站起來走去的劉劍,頭腦里混亂極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斷!」老裁縫對著幾天內明顯消瘦下去的女兒,揮著剪刀,訓戒說:「爸爸舊社會受苦受氣,新社會翻身做人,報恩還報不盡呢!這小子敢攻擊……」

「土裡土氣的莊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媽媽嘟噥著,現在有她說的話了。她早就不中意那個未來的鄉村女婿,現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

於是,劉蘭芝終於走上辯論會(實際已經是一邊倒的批判會)的台階,面對全校師生,痛哭流涕,慷慨陳詞……「在風浪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為,在學校一時傳為鬥爭佳話。

因為運動,畢業分配推遲了。這一天,劉劍悄悄地向她透露,分配她到市內一家中學當歷史教員。她有點不平,論學業,劉劍每次考試,成績從來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歷史研究所去了。劉劍討好地解釋,說是她本來被分配到縣區中學,經他多方力爭才留在市裡……比起偏僻的山區,城裡是好多了。她算將就了,準備回家把這個訊息告知老裁縫。

在校門口,她碰見了吳康。

幾十個被打成極右的學生,肩頭扛著被卷,手裡提著書兜,排著散亂的隊形,默默向學校的大門走去。

吳康夾在這支散亂的隊列里,肩膀上挎著被卷……被卷外麵包著的藍條子土布床單,和他身上的藍條子土布襯衫出於同一架織布機吧?那個為他紡棉織布的關中鄉村老大娘,看見這樣歸來的兒子,會怎麼樣呢?她放慢了腳步,讓他們的隊列先出門吧。

吳康隨著隊列走出校門,轉過身,停住腳步,抬起頭來,瞧著學校古老的門樓上面刻的校徽,嘴唇緊緊抿閉著,左邊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動了。劉蘭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臉,低下頭,閉了眼,她發覺她和他的界限還是沒有劃清啊……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吳康也瞅見了她。兩雙眼睛對視的瞬間,吳康那籠罩著痛苦的迷霧的雙眼,忽地燃燒起來了,嘴角現出一縷輕侮的笑,那是怎樣居高臨下的不屑一顧的嘲笑啊……她無力對視那雙眼睛,慌忙偏過臉去。

當她再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背影,扯開長步,揚著頭,肩頭挎著被卷,走遠了,蕭蕭秋風把那藍條子土布襯衫的下襟揚起來……

「媽,醬油。」女兒蹦進門來,說話像唱歌。

「噢噢!買回來了……」她胡亂答應著。

女兒擠到案板前,搭手幫她做飯。她從女兒眼裡看出一種期待的神氣,希望媽媽說說第一次看見女婿的印象吧?應該滿足女兒的要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能說什麼呢?

女兒終於忍不住,說:「他爸爸可好。」

「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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