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軲轆子客

軲轆子客給派出所民警逮走了。

消息和黎明一起來到龜渡王村。村民們並不分辨消息的真偽更不驚詫。

軲轆子客是鄉間對那些賭博成性的賭徒的通稱。龜渡王村的人把做豆腐營生的人叫豆腐客,把做風箱絕活兒的人叫風箱客,把那些在集鎮上做買主與賣主中間協調的人叫牙客,把作風不好的男人叫嫖客又把那樣的女人叫窯客。把賭徒叫軲轆子客是起源於一種甚為古老的賭具。在龜渡王村當代村民的意識里,軲轆子客是專指王甲六的,誰一說軲轆子客大家就明白那是指的王甲六。

王甲六賭博的名聲遠近皆知。解放後禁絕多年以至後來出生的男女村民像看工藝品一樣看見的麻將,就是王甲六不知從哪裡弄回來的。米黃色,骨質,小巧玲瓏,印著點點花花杠杠圈圈。那形狀像縮小了百餘倍的一塊一塊磚頭。所以賭徒們根本不說打麻將而用行話說「搬幾把磚頭」。王甲六弄回麻將來又找不下對手,於是叫來幾位對勁兒朋友,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們麻將的玩法兒,然後就圍坐在火炕上玩起來。王甲六的女人起初也沒料到這東西會那麼邪乎,不過跟撲克牌象棋一樣玩玩而已,她還熱情地給那些前來湊興賞光的沏茶遞煙招待哩!他們開始從一支劣質紙煙賭起,然後是一分二分的硬幣,再往後就從角票發展到塊票以至十塊一疙瘩的票子像柿樹葉子一佯飄落。王甲六的女人早已懊悔不迭,滿村追尋王甲六的蹤跡。王甲六有時三天五天不沾家不露面,她提著菜刀滿村滿街尋找,聲言要把狗日的手剁了。

軲轆子客王甲六打麻將已修鍊成一身真功夫。一擺開麻將,如果沒有派出所的民警和提著菜刀的女人的驚擾,他可以一直打下去,不吃一口飯也不喝一口水更不會打瞌睡,最高的紀錄是五天六夜。那一晚記憶深刻,進入地道(備戰年代修的)時小麥才現黃色,而當出地道時滿川滿原的麥子已收割過大半。他的女人揚著割麥的鐮刀照他脖子砍來的時候,他巧妙地抓住她的手腕,而且把那手腕扭到背後,一直把她推進大門,然後從腰裡摸出一厚扎票子塞到女人懷裡說,看看能不能補上被風搖落的麥子?女人還是被那一紮磚頭厚的票子鎮住了,氣自消了大半。王甲六賭博功夫深厚,賭技卻也一般,據說根本不靠賭技而全憑運氣。他有輸有贏,自然也就有痛快淋漓和沮喪不堪,他贏了想賭輸了更想賭。無論村人的卑視親友的苦勸警長的訓斥以及最難對付的女人的混鬧,一當看見賭友的眼色時全部煙飛雲開忘記得乾乾淨淨。他的正當營生是殺豬賣肉,從農戶手裡買得生豬然後自宰自銷,累計下來至少也有三幾萬元的收入了,可大都孝敬給賭徒了。他把自個手中的錢賭了輸了又把女人的存摺搜出來賭了也輸了。

女人終於逮住了一回,撕著耳朵把他拖回家裡,今晚輸了多少?他態度和藹滿臉堆笑,沒輸也沒贏。女人追問說,去了賭場身上自然裝著錢,既然沒輸沒贏那錢也就原數未動就該立馬交出來。他依然笑著說他根本沒有一塊錢只是看看熱鬧。於是她就扒光他的衣服,搜了里子又搜夾層,果然只搜羅到幾張爛糟糟的毛票。她肯定他輸光了。打得男人王甲六跳到炕上又竄到桌子底下,她依然不停不饒地追著打著。王甲六的頭上臉上隆起一個個雞蛋似的疙瘩身上橫豎交錯著紅血印子。王甲六實在撐不住招不起猛地拉開門栓往外逃。女人急了趕上兩步一傢伙砸在他的未跨過門檻的那條腿腕上。王甲六撲通一聲栽倒在門外,挨打的那條腿慌急中甩脫了棉鞋,那鞋窩裡嘩啦啦飛出一張張十塊面額的人民幣少說也有七八十張。她顧不得他摔得是死是活趕緊扔下擀麵杖撿拾票子。這當兒王甲六已經金蟬蛻殼似的逃走了。他並不十分難受,另一隻棉鞋裡還藏著五六百塊,總算保存下來已屬萬幸。他又趕往賭場里去了。

軲轆子客剛入不惑之年。他的老子是個笑彌陀佛的屠夫殺手,生就一張笑眉笑臉,卻成就了一輩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行當。無論他怎樣和善,畢竟是殺生的刀子手,下九流,入不得王氏家族的祠堂。那些吃豬肉喝豬血的族長族子族孫們入得而殺豬的他入不得,他也不曾認真地想過,不準入就不入了。王甲六生就一副俊相,俊俏的腰身俊俏的肩膀,俊俏的眉眼俊俏的臉龐,開口自帶三分笑,誰見了都願拉上幾句閑話兒。人說這娃子承繼了老屠夫的全部優長而又排除了老屠夫的缺陷,譬如老子的那雙水眼泡兒絕無痕迹。老子入不得祠堂而甲六根本不用顧慮入不入祠堂的問題,祠堂早已改建成龜渡王大隊的辦公室了。

王甲六長得俊俏而命運不濟。他高中剛念了一年卻推遲了幾年畢業,這其中正好遇著沒完沒了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他回到龜渡王村就參加「農業學大寨」運動。他有文化會寫又能畫常常幫助黨團支部搞宣傳工作,滿村滿街的牆壁上都是他寫的畫的標語口號和圖畫。他的俊俏眉眼不僅吸引男青年更吸引女青年。他很快成為青年們的領袖,很快取代了已經超齡的團支部書記而成為龜渡王村的重要角色。儘管免不了一些閑言碎語,說入不得祠堂的人的後代居然也在人前吆五喝六,但終因其霉味太重而放不到桌面子上來議。況且年過六旬的黨支部王支書特別器重王甲六,明顯表示出要把甲六培養成接班人的意向。王支書與劉大隊長几十年來貌合神背,誰把誰也搞不掉,誰對誰也服不下,形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在於兩人所代表的龜渡王村的兩大姓氏。老支書因為比大隊長年齡大過十餘歲而率先感到了威脅,想在王姓姓氏里培養出一個年青人來接班,以免大權旁落,王甲六應運而至。劉耀明大隊長早已明白這個底里,卻不動聲色。老支書說要著手培養接班人的工作,他立即表示擁護,而且由他提出培養對象王甲六。

劉耀明既厭惡老支書的狡滑又蔑視他的愚蠢。如果把王甲六安排為一個副書記,那麼他就由二分之一變成三分之一了。然而目下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大喊大叫培養革命接班人,自己根本不能愚蠢地表示抵制。況且王甲六的表現有口皆碑,表示異議同樣是愚蠢的。他如果連這點路數都迴旋不開豈能與王支書共事到今天?

他早已觀察到王甲六和女青年王小妮眉來眼去意意思思。他最初一直不大在意,認為那是年輕人的事而現在卻覺得有機可乘。王小妮很活潑很積極很潑辣也很漂亮,是龜渡王村學大寨運動中的「鐵姑娘」。她老子王騾子卻是個吃生米甚至連谷穗也嚼食的頑冥不化的拗熊,他與王甲六的屠夫老子有舊仇,儘管是解放前為地畔爭執早已不復存在況且屠夫已經謝世而他仍然記著死仇。他早已向女子小妮警告過,除非王甲六當了接班人倚權借勢殺了他才能成婚云云。大隊長劉耀明把這一切算計得準確無誤,然後就找尋一個合適的機會或者說創造那個想要得到預期目的的機會。機會總是有的。

老支書到縣上開會去了,會議專題學習中央關於加速培養各級革命接班人的指示精神,會期三天。大隊的工作自然由劉耀明主持,大隊辦公室也自然由他值班睡覺。他第一夜睡在辦公室的土炕上,想著三天後王支書回來就會理由更充足地著手王甲六的任職問題的實施了。第二天晚上他照例坐在辦公室里翻報紙,滿紙都是有關接班人的論述和報導。玉甲六來了,和他商量青年突擊隊加班夜干修水庫的問題,而且提出青年們要添置一個新籃球而必須經大隊長批准才能開支。他大大讚揚了青年突擊隊學大寨的熱情而且順手就在申請買籃球的紙頭上籤了字。他很爽快果斷而不像老支書那麼啰啰嗦嗦。他答應了王甲六的要求之後又連連咂舌皺眉。王甲六以為他反悔了忙問究竟。他說他老舅要蓋新房是夜夯地基理應去幫忙去慶賀而恰恰不能脫身。王甲六自告奮勇代替他值班。結果是劉耀明披上夾衣往老舅父夯地基去了,王甲六睡在大隊辦公室里值班。

夜半時分。大隊辦公室里,那個鋪著公用被褥的土炕上,王甲六和王小妮正在如願以償初試雲雨,而且不一而足。春夜裡瀰漫著春花春草氣息的春風從紗窗吹進屋子,兩個十分要好十分鐘情的青春男女狂熱地在那個公用土炕上沒完沒了地愛撫。他們慶幸得到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而絲毫不知這是劉耀明設下的陷阱。

後來的事情就完全按劉耀明大隊長的準確設計一步一步演進著。王騾子正睡著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窗外喊:老騾子你狗日還睡!你女子在辦公室炕上……老騾子手提板斧,奔出大門時,後襟被老伴扯斷了,光著腳一氣奔到昔日的老祠堂現今的大隊辦公室窗根下,一斧頭就劈斷了紗窗,嚇得兩個正在柔情蜜意中的男女魂飛魄散,抱頭鼠竄。而老騾子未能跳進窗子就氣死在窗台上。看熱鬧的人圍來的時候只看見辦公室大炕上遺丟著王甲六和王小妮的衣褲鞋襪和擦過排遺物的爛紙……局面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

當老支書帶著自信的微笑走回龜渡王村的時候,他在縣上學到的理論以及深思熟慮的決策全部宣告破滅。劉耀明冷靜而又謙卑地連連檢討自責,說他失職。王支書只好硬著頭皮給自己圓面子,說根本不是失職不失職的問題而是王甲六的自我爆炸。自我爆炸是自林彪死於溫都爾罕之後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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