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反省篇

縣委東院南排第三號房子,住著分管組織工作的嚴副書記。河東公社黨委書記黃建國從磚旋的圓洞門走進東院,站在三號房子門外,舊門板下新刷的油漆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氣味。他輕輕敲了兩下,屋裡傳出一陣布鞋鞋底蹭著地面的輕捷的腳步聲,門開了。

嚴副書記親切地笑著,讓黃建國進屋。這是一張典型的陝北老人的臉型,直而短的鼻樑,恰當地居於四方臉盤的中心位置。單眼皮下,有一雙黑黑的眼珠,儘管五十多歲了,那眼睛裡閃出的神光,仍然是犀利而又活潑的。黃建國很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接住了嚴副書記遞來的茶水。

「想把你動一動。」嚴副書記開門見山地說。

黃建國「嗯」了一聲,不過是表示了自己對事情早有預料。昨天后晌,接到嚴副書記來電話叫他的通知,他馬上就猜到可能要「挪窩」了。他隨口說:「行嘛。」說完之後,自己首先感覺出來,他的回答里有一種明顯的無所謂的口氣。

「換個地方,迴避一下,對你有好處,對工作也有好處。」嚴副書記誠懇地解釋說。

迴避一下!迴避什麼呢?黃建國心裡太清楚了。

在中央發出糾正學大寨運動中的「瞎指揮」的批示以後,黃建國頃刻之間陷入了災難之中。一向是說釘不鉚的「黃硬手」,不得不硬著頭皮,賠著笑臉,走村串戶,去向那些被扒了瓜田、挖了蘆葦的生產隊做檢討。特別是向那些因違抗他的命令而被撤職,被批鬥,被掛著牌子遊街的幹部和社員會賠禮道歉!赫赫有名的黃建國,在河東公社一下子變成了黃豆腐,鑽在房子里沒臉出門了!

那股洶湧憤怒的洪水終於平息下去了,黃建國可以走出孤悶的小房子了。他傷透了心,心灰意懶,例外地破費從山貨店買回來一張竹皮躺椅,擺在門外的泡桐樹下,躺在上面,搖扇子,抽煙,喝茶。傍晚看那絢麗的晚霞從西塬頂上空漸漸隱褪,夜來眺望那一弦月牙從東塬頂緩緩朝西塬移動……

「躺著比跑著舒服多了!」他心裡嘲笑自己,你怎麼就愛修水庫、打田井?你冬不避風雪,夏不避月曬,移山造田。一年到頭,東奔西顛,熬眼勞神,臨了可好,落下個「瞎指揮」的惡名,得下個「害農民」的罪過,你吃了傻子葯么?

「黃書記,縣上布置抗旱保秋……」主管秋田生產的副主任說。

「告訴上級,農民忙著逛自由市場!」黃建國挖苦說,「要抗,我可以擔著水桶去,可我管不住別人!」

「黃書記,咱們今年的棉花面積比國家下達面積差了七百畝,縣棉花公司追查原因……」分管棉花生產的專職幹部彙報說。

「原因很簡單,『農民最會種莊稼』嘛!」黃建國提高嗓門,得意地嘲弄說,「農民願意種啥就種啥,我黃某人還敢再搞『瞎指揮』嗎?」

「瞎指揮」徹底變成「不指揮」了。

所有這些,嚴副書記都一清二楚,他用「迴避一下」也同時迴避了這個問題,至於領導者對他黃建國本人的看法,他覺得沒有必要去作任何辯解了,仍然用無所謂的口氣問:

「調我到哪裡?」

「你的意見呢?」嚴副書記探詢地問。

「隨便。」黃建國說,「最好讓我到哪個單位去看大門,當傳達……」

「你呀——」嚴副書記笑了,用指頭點著他,「同志,我過去一直沒有看出,你還狹隘!在你順利的時候,好象看不出,現在,就很明顯了。」

黃建國吐出一口煙,有沒有必要辯解呢?

「到河西公社去吧。」嚴副書記說,「河西公社的老梁調到河東公社來,你倆換個地窩。」說完瞅著他,黃建國低下眉,又猛地噴出一口煙霧來。

多少有點出乎意料。河西公社的黨委書記梁志華,在學大寨學得發瘋的那幾年裡,比他黃建國名氣大多了!要說「瞎指揮」,那「梁膽大」比他黃某人乾的瞎活更多,民憤也比他大得多。可是這傢伙轉得快,農村新經濟政策一公布,梁志華搖身一變,又成了全縣貫徹新政策的典型,當河西農村變革的風聲傳過河這邊來,飄進他的耳朵的時候,他躺在泡桐樹蔭下的竹椅上,反感!鄙夷!甚至對梁志華的人格也不那麼尊重了,「隨風倒喀……」

那麼,把梁志華調到河東公社來是什麼意思呢?讓梁志華來河東開闢困難局面嗎?這是很明顯的……

黃建國說不出這些話,只是推諉說:「我做農村工作幾十年,越搞越不會搞了。」

「過去許多說法和做法,值得思考,不要在某些條文上死死扣卡,要面對農村的實際。」嚴副書記說著,又玩笑似地批評他,「這回到河西去,把躺椅收拾起來吧!立秋了……」

現在,黃建國完全看清了調動他的意圖,在河東工作不力,必須象搬石盤一樣搬開他,這就是讓他和梁志華換一下地窩的實質。他重新點燃一支煙,準備辯解了。

這當兒,門被推開了,走進一老一少兩個農民來。

「我們是河西公社的。」來人中的老漢自我介紹說。

「我倆想找嚴書記談個問題。」年輕人說。

兩位農村幹部模樣的來訪者互相對視一下,又疑慮地盯了黃建國一眼。黃建國立即打消了辯解的企圖,站起來,告辭了。

「那好,你先回吧!」嚴副書記送他到門口,「縣委準備搞個學習會,就當前的農村問題,再進行一次討論,咱們有機會談……」

推上自行車,出了圓洞門,來到縣委正院,沿著院中花池的竹籬笆走向大門的時候,黃建國的心裡毛毛亂亂,別彆扭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味道,灰澀澀酸溜溜,腿上怎麼也提不起勁兒來。

縣委大門西側的民房的廊檐下,有一家茶棚,他索性坐在矮凳上,緩解一下情緒。賣茶的老太婆殷勤地招呼著,雙手遞上一杯涼茶來。

一杯清涼的茶水從發乾的口腔流進肚裡,頓時覺得頭腦也清爽了許多,黃建國瞅著縣委大門外接著公路的一段坡路出神。

七年前,為了加強學大寨第一線的領導力量,他和縣機關的十幾名幹部被抽調出來,充實進工作落後的幾個公社。當他戴著花,走出縣委大門的時候,心裡聚著多大一股勁啊!那時候流行一句「豁出掉幾斤肉」的口號,他是充分做了這種思想準備,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幾斤肉去換取河東公社的新面貌的。

在河東公社裡,他睡過安穩覺嗎?坡陡溝深的塬坡,沙石嶙峋的河灘,跑爛了他多少雙鞋?泥濘狹窄的溝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進溝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為了坑害農民嗎?

現在,自己倒落個什麼下場呢?心酸,實在令人心酸……

賣茶的老太太又遞上一杯茶來。黃建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那陣兒,老人就在這兒賣茶,老相識了。

「老黃還在河東公社嗎?」

「馬上要調走了。」

「走了好。那個窮地方,誰去也治不好。」

老太太是在給他說著寬心話,黃建國沒有吭聲,心裡好象有點不服氣。

「現在的政策,變化快!得想開些,那就好了。」

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寬慰自己:讓真龍天子到河東來為民賜福吧!到河西就到河西,雖不能繼續在躺椅上打發日子,可也不會象在河東公社那樣拚命了,我看透了……

付了茶水費,他跨上自行車,覺得肚子有點空了,於是調轉車頭,到縣城的老街上去,那兒有食堂,還可以逛逛自由市場,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縣城老街這地方,是全縣農副市場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今天雖不逢集日,街道兩邊仍然到處擺著食攤菜擔,只是沒有木料、牲畜等大號商品罷了。整個街道給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鎮里的景象。這是繁榮?還是泛濫?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裡掛出一個問號。自打農副市場開放以來,他沒有光顧過,沒有興趣。那有什麼好看的呢?搞這種事情,用得著號召嗎?多年來對小農經濟的限制和鬥爭,是公社黨委書記的神聖職責。現在要他去鼓吹農民上自由市場,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場,甭說理論,感情上也難得通暢!

剛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鑽進鼻孔,耳朵里也飄進一聲甜膩膩、脆崩崩的聲音:

「黃書記,吃油糕。來啊!」

那頂藍布帳篷下,一口翻卷著浪花的油鍋後面,正有一張淌著油汗的瘦長條臉,對他嘻嘻笑著,手裡姻熟地捏弄著一疙瘩燙麵團兒,這是河東公社麻灣大隊的麻天壽么,前幾年總愛偷偷摸摸搞點小買賣,屬於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過批判會。從前老遠一看見黃建國過來,早從後巷躲跑了!現在,這樣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縣城最顯眼的地方聲高氣昂地招呼黃建國吃油糕。是想賣他的錢嗎?鬼!明明是故意燒臊人!

黃建國這樣想著,偏把車子推到油糕桌旁邊,撐起來,吃你兩個油糕,又怎麼樣呢!

剛走進帳篷,麻天壽倒是隨和得很,早已把一盤油糕和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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