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從二樓的陽台上,可以觀賞這個城市北半邊的夜色。綠的紅的藍的粉紅色的窗帘,使萬千個窗戶呈現出五彩繽紛的色彩。夜是安靜柔蜜的。夜總是夜,星光在城市的上空顯得灰暗。月亮也顯得冷寂無光。城市北邊橫亘西東的那一架山或者說是一道原坡,逶迤伸展開去,看不見峰巒,看不清豁峪,只是一道模糊的雄偉的輪廓。山就是山,夜色里看不清峰巒和豁峪的輪廓依然是不失其雄偉。

我喜歡瀏覽異地的夜色。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萬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裡,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綠的紅的藍的粉紅色的窗帘裡頭蝸居,於是就創造出這個北方小城不同於北京和廣州的獨自的色彩和氛圍。哦!這是金關市的夜色。

我有點寂寞。我白天里觀賞了這個小城可資驕傲的古董和現代文明的標誌。這兒沒有秦誦,沒有唐王陵墓,卻有瓷窯。這兒的瓷窯不是一般隨隨便便的什麼破窯,而是唐三彩的發祥之地。舉世聞名的唐三彩馬和三彩駱駝,首先從這幾個坍塌淤塞的破窯里被創造成功,還是世界第一。我在這兒住著金關市最高級的一家賓館,享受著超越了我應該享用的規格標準。我品嘗了這個古老的瓷都風味奇特的傳統小吃,辣得冒汗辣得舌根僵硬的蕎麥餅。我的心裡卻又怎的滋生寂寞了?我希望見到一位熟人,一位生活在這個城市多年的熟人。一位朋友,一個同學,一個舊時的同志,一個同鄉,聊一聊,談一談,或者有幸被邀到他家去坐坐,我對這個陌生之地的陌生隔膜就完全打破了。這是我每到一個新地方的最愜意的事,說來不算奢望,有幾回就真的如願了,有幾回只好留下寂寞和最終也未戳透的隔膜。

同行的和在金關城新結識的幾個朋友在胡聊亂談。我轉進小屋,煙霧騰騰,空氣渾濁,煙把兒從煙灰缸里溢出來,落在茶几上,和桔子皮花生殼混在一起。某個作家第三次結婚了,娶了個年齡相差十多歲的舞蹈新星。某走紅的女作家和男人開始分居。某男作家和某女作家公開同居。性和愛和婚姻總是在一切角落裡成為最暢通的話題。沒聽過的總想聽,聽到了總想說給還沒聽說過的人。

咣咣咣!

有人敲門。

敲門敲得這樣響,完全用不著使那麼大的勁兒。要麼是急了,要麼是個莽撞漢子。四五個人全都轉過頭盯著那門板,卻沒有誰打算立即跑過去拉開旋鈕。我是覺得那門敲得太響太用勁,反倒不急於去打開它,畢竟我坐得離門最近,最終還是我拉開門。

一位女人,中年女人。她看我一眼,旋即就放棄了我,把一雙靈活的眼睛掃向屋裡,把坐在屋裡床上、椅子上和沙發上的每個人掃瞄一遍,最終又把眼光落到我的臉上。我避開臉。

「這屋有個……辛程嗎?」

我立即抬起頭,一雙疑惑不定的眼睛。眼睛的邊兒和大角兒小角兒聚著皺紋,那些皺紋又幾乎抹平了,像油漆匠在刷漆之前用砂紙打掉木板的溝縫兒,光了也柔了,然而總抹不掉隱藏的溝縫兒。那雙眼睛雖無靈光,卻很靈活,像淘洗得潔凈的兩隻黑色套著白色的玻璃球兒。我看她看得這樣仔細,卻仍然認不出她是誰。我問:「你認識辛程不?」

「認識,把他燒成灰我也認識。」

「那好,你就認吧!他肯定在這屋坐著。」

她朝前走了兩步,站到屋子中間,又一次掃瞄起每一位在床上椅子上沙發上坐著的人來,卻不顯得任何難為情。她終於把眼光又集中到我的臉上,使我很不舒服,像面對一雙汽車燈的強烈照射。她眼睛一眨,帶著探試而又幾乎肯定的口氣說:「你大概就是……」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

玩笑至此,也就夠了。我卻惶惶然問:「你是……哪位?」

「現在……該你認我了!你也好好認認吧!難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真是貴人眼高……」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真的遇上她了……

偏斜的太陽在山坡上閃耀,酸棗棵子繁密的小葉子變黃了,鬍鬚草的長葉晒成了灰白色。好久沒有落雨了,鐵刷子草頂耐旱,葉子凝聚成烏黑色。馬刺薊花兒像紫色的繡球兒綴在焦枯的滿布著小刺兒的枝桿上,無精打采。螞蚱在聲嘶嗓乾的叫唱。太陽太刺眼了,那焰光的得人不敢抬頭,稍微溜一眼就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我們躲在溝道里。溝道里有三五十株白楊樹,這溝道就叫白楊溝。白楊樹抖抖擻擻地冒出黃土坡溝的夾縫兒,把枝枝梢梢伸向藍色的天空,地上就落下一大片蔭涼。春天時溝里流一股水,旱季里就斷流了,只有濕漉漉的沙土,津津地滲出水珠兒來。白楊獨佔這一方風水地,得天獨厚,枝葉茂密,樹桿光滑滋潤。溝里有小潭,水不外溢,也不見少,大約滲出來的水正好夠揮發的。水潭邊的軟土濕泥里留著分作兩半的碩大的牛蹄印,也隱現著梅花瓣兒似的野獸的足跡,許是狐狸,也許是狼。反正旱季里山坡上的水是稀罕的,放牛娃把牛趕到這裡來飲水,狼和狐狸也會嗅到水的氣味的。

草籠扔在一邊,磨得明光燦亮的草鐮也撂在地上。等太陽繞到那道高粱背後,四面山坡上不見陽光的時候,我們才動手到塄坎上去割草。

四個人圍坐在白楊樹蔭下,抓石子兒。七顆五色的小石子,像麻雀蛋一樣,褐色的、紫紅的、紫黑的、乳白的,全是從沙土裡掏出來,洗凈泥沙。撒開來,拋起一隻,再抓起地上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那顆。有單抓,有雙抓,還有一二三的抓法。四個人分作兩家,對門為朋友。玩起抓石子,我們三個男孩子全敵不過薇薇。輪到薇薇抓的時候,我就一眼不眨地盯著。她拋起一顆石子,再輕巧地抓起撒在地上的兩顆,然後翻過手來,接住空中即將落地的那顆石子。靈巧的手翻來覆去,一張一合,石子在手掌心撞得噹噹作響。那眼睛低下來又翻上去,兩隻小辮子有節奏地跳彈著,我常常看得忘記了輪著我抓。

玩了三回,我就興味索然,或者說從一開始我就熱情不高,我總希望和薇薇做對兒,不光圖贏。剛才開始用手心手背配對家的時候,厚兒和薇薇同出手心,而我恰恰和喜娃都出了手背。我沒興趣了,提議說:「玩『過門』吧!」

喜娃首先響應,厚兒也同意了。薇薇不吱聲,卻沒反對,她無疑愛當新娘子。

喜娃、厚兒和我爭執起來,爭先要當女婿。薇薇說還是用「猜崩猜」決賽來確定輪流做女婿的先後順序。我勝利了。我們三人爬到火樣烤晒的山坡上,選擇自己喜愛的野花,準備裝扮新娘子。野豆莢吊著一串串菀豆花一樣的花朵,紫紅髮藍,很討人喜歡,而一想到這種野豆莢又叫狼豆莢,我就放棄了。粘草花粉紅粉紅,挺好看,可那枝葉上分泌出一種粘汁,碰一碰就會染上粘糊糊的東西,一定會把薇薇的頭髮給粘結在一起。禿子草花黃澄澄的,像去了青的蛋黃,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唯其名字不雅,不大吉祥,我也沒摘。我爬到坡頂上,在一堆亂石崗上,看見了一片野薔薇,紅的花白的花粉紅的花開得一片燦爛,花團錦簇,成疙瘩結串兒。

我捏著一把野薔薇花兒從坡上跑下來,頭上冒著汗,手指被小刺扎破了,火辣辣地疼。薇薇盤腿坐在草地上,羞答答地低著頭。我手足無措了,喜娃提醒我快給新娘子插花。我跪在薇薇面前,把一枝一技紅的白的粉紅的野薔薇插到她的小辮上,頭頂上。我這才發現,薇薇在我們採花的時候,在水潭裡洗過臉了,頭髮也用水抿抹得平平整整,水津津的了。

喜娃做禮賓先生:「拜天地。跪好!你倆並排跪好——」

我跪在草地上,偷偷扭過頭,薇薇也跪下來,有點忸怩,顯出羞答答的樣子。

「一拜天神——叩首!」

我雙手撐地,沙土地涼適適的,點一下頭,再點一下頭,一共叩了三下。薇薇綴滿野薔薇花枝的頭也低下去,又揚起來,磕了三下,紅的白的粉紅色的花朵搖搖閃閃,甩甩蹦蹦。

「二拜地神——叩首!」

我和薇薇照例認真地叩拜三回。

「三拜祖宗神靈——叩首!」

三拜之後,我挺直跪著,不知下來該怎麼舉動了。喜娃長我兩歲,經見多些,並不慌急,扯著悠悠的嗓門(簡直跟村子裡的禮賓先生二太爺的調門如出一轍)喊:「奏樂——」

喜娃喊過,把雙手捲成圓筒,套在嘴上,吹起喇叭嗩吶調兒,嗚——哇——嚓。厚兒也跟著吹起來,雙奏樂。

「入洞房——」

喜娃忙裡偷閒,吹著兼喊著。他喊了「入洞房」之後,我卻愣著。洞房在哪兒?該往哪裡走?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喜娃急嘟嘟地喊。

我還是不明白:「到老白楊樹背後咋辦?」

喜娃不耐煩了:「蹺尿騷呀——」

我和薇薇悠悠走著,並肩齊排兒,那棵老白楊樹變得陌生而又神秘了。蹺尿騷,就是說要用一條腿從薇薇的頭上蹺過去!大人們結婚時,怕新娘子瘋長,蹺了尿騷就不再長了。我和薇薇走到老白楊樹下,默默地站住了。

薇薇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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