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一個死刑犯的採訪手稿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是確切的地點和人名被我隱去了。

我是《法制日報》駐貴州的記者,剛剛入職不到一年。在2006年11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上級一個電話把我從出門旅遊的半路上叫了回來,讓我趕緊去完成那項採訪任務。這項任務本來是12月初進行的,可是由於主角的突然要求,被迫提前,所以,我只好滿心不情願的嘟囔著離開了旅遊的大隊伍,獨自一個人開著1997年產的破舊的桑塔納在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顛簸,向東北方向緩慢的前進。

不知道是不是這次採訪的對象特別晦氣,在我還沒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居然下起雨來了。深秋的小雨綿綿密密的,冷倒不是很冷,可是卻把路面弄得很濕滑。在貴州的盤山公路上,即使我的膽子再大,技術再好,時速也不敢超過40公里。所以,當我小心翼翼的喘著大氣將車停在監獄門口的時候,監獄長還以為我在路上出事了,正準備給我的上級領導打電話呢。

監獄長和我互相介紹過以後,他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說道:「他可能還沒睡,畢竟是最後一晚了,總有些事情要想一想的,他還年輕啊。我們先直接到他的房間去吧。」

我的心情很不好。旅遊計畫被打亂,半路又下雨,下車的時候靴子里又不幸的進了水,腳底下涼冰冰的,因此,雖然我聽出了年老的監獄長有些惋惜的語氣,我還是毫無感情的說道:「那是他自己找的,活該。」這句話讓老監獄長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監獄長帶我走過狹窄的通道,不經意的經過一段空地,空地那頭有一片血跡斑斑的土坡。人走到這裡,頓時覺得有點恐怖起來,空氣中似乎都飄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甚至恍惚間還能聽到臨死前的痛苦和慘叫,若隱若現的血腥味似乎也從深黑色的土地里滲透出來。

看到我有些緊張的神情,年老的監獄長安慰說道:「不用怕,人死如燈滅,槍一響就什麼都結束了。」

我縮著腦袋看了看那段見證了不知道多少人生命終點的斑駁土坡,搓了一下自己有點發冷的手指,遲疑了一下說道:「那個人……明天?」

監獄長笑了笑說道:「是的,其實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看多了就如同殺雞一樣。不過你是女孩子,可能會承受不了,你不要看,也不要想,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那都是法警的事情,他們是專業的劊子手,乾淨利索。我來這裡這麼久,還從來沒有遇上過要補槍的,都是一槍就送走了。」

我頓時覺得背後涼颼颼的,趕緊走快了兩步。經過同樣狹窄的走廊,在兩個荷槍實彈的年輕武警的注視下,我走入了正式的監區。死囚監區在最裡面,顯得很陰森,也很寂靜。據監獄長介紹,現在在押的死刑犯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正要採訪的對象。對於我來說,這個採訪是一個很噁心的任務,在路上開車的時候,我都覺得心情很鬱悶,對於這個窮凶極惡的黑槍製造者、殺人犯,有什麼可採訪的?多半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得罪哪位編輯大人了,於是他們就不留情面地中斷了我的幽美假期,將我發配到這個外人聽到沒有聽說過的山溝溝來。

另外有一個獄警過來,和監獄長一起打開了那個死囚的監門。噹啷一聲,鐵門打開,裡面什麼動靜都沒有。監獄長首先走了進去,那個獄警就守在鐵門外面。我站在外面往裡面看了看,裡面的燈光並不明亮,隱約間看見一個人影蜷縮在角落裡。監獄裡面還有另外兩個罪行較輕的罪犯,他們是專門陪伴死刑犯同住的,看到監獄長的到來,都出去了,囚室看起來很乾凈,可是我卻覺得有一陣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鑽入了我的鼻孔,我不得不悄悄地秉住了呼吸,並且向後退開了幾步。過了好一會兒,感覺那股腐臭味消失了,我才放開捏住鼻孔的手。然而,那陣腐臭味並沒有消失多少,還是那樣的難聞,可是監獄長在裡面叫我進去,我只好掂量著雙腳走了進來。

監獄長似乎和那個人影說了句什麼,但是我沒有聽清楚。我站在門邊上,看著那個人影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書本,細小的眼睛從書頁的背後淡淡的看著我。這時候,我也看清楚了那個人,那個明天凌晨就要臨刑的死囚。他的樣子的確讓我很吃驚,他的外表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我在車上的時候腦袋裡總是想像他一定是一個面目猙獰眼神兇狠的人,並且五大三粗身材魁梧,肩膀上都綉著令人心寒的刺青,就像電視裡面的黑社會老大,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囂張的無法無天的狂妄氣息,刀槍不離身,殺人不眨眼。但實際上,我面前的這個死囚卻完全不是這樣的,甚至渾身上下沒有一樣是我之前能夠想像得到的。

他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相貌很普通,普通到將他放在人海里的話,我根本認不出來。他似乎毫無興趣,或者說可能是已經心如死灰,所以只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書了。我皺著眉頭看了看他身邊的物品,他身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衣服也沒有,洗漱用具也沒有,只有十幾本皺巴巴的雜誌。一種是《輕武器知識》,一種是《中國軍事》,一種是《艦船知識》。都翻看得很殘舊了,甚至出現了破頁。這幾乎是可以想像得到,他在這世上的最後日子也只有這幾本雜誌相伴了。而我彷彿也有點明白,他為什麼要求提前執行死刑,是因為他現在這樣真的是生不如死。

在車上,我簡單的看過這個死囚的資料。根據監獄長的介紹,這傢伙是典型的「要錢不要命,吃軟不吃硬」的性格。他叫楊夙楓,今年二十六年,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可惜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日子已經不超過一天了。

監獄長介紹了我的身份,但是那個死囚沒有什麼反應,依然在平靜的看書。監獄長不得不大聲地喊了一聲他地名字:「楊夙楓!立正!」這個口號還是很有效的,死囚立刻放開手中的書本,直挺挺的站了起來。這時候,我才發現他身上就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風衣,裡面一件白色的背心,下面穿著一條染成暗黑色的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骯髒休閑褲,都是皺巴巴的,應該是好久沒有更換過了。

他的動作引起了房間里的空氣流動,他身上散發的臭味差點把我董暈過去。即使顯得很不禮貌,我也不得不捏住了鼻孔。結果,他冷冷的向我投過來一個鄙視的目光,而且也同樣的揉了揉鼻孔。沒錯,的確是鄙視的目光。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對這樣的鄙視目光實在太熟悉了,也忍受的太多。不過,這一次,我決定不再忍受。他一個臨死的死囚,有什麼資格鄙視我?所以我很大聲地很尖銳的說道:「你的眼光放尊重點!」

我以為有監獄長在我身邊助威,我這句話一定會讓他有所顧忌的,誰知道,他竟然毫無反應的再次鄙視了我一眼。我頓時出離憤怒了,滿腦子裡都在想,你一個死囚憑什麼瞧不起我,連個死囚都瞧不起我,我還怎麼有臉見人?於是氣呼呼的說道:「我是《法制日報》的記者,是記者!你知不知道?」

他歪著腦袋,好像終於被嚇傻了,我心裡充滿了得意的快感,心想你終於害怕了。誰料我的興奮還沒有維持三秒鐘,他又傻呼呼的說道:「我知道你是記者啊!但是你不是要來採訪我嗎?是你有求於我,不是我有求於你,似乎是你應該尊重我先。」

他的樣子看起來傻乎乎的,但是一說話就讓我知道他不是一個容易討便宜的人。從粗略瀏覽了一遍的資料上看,他畢竟接受過完整的高等教育,而且成績不錯。可是,他這般說話,卻從根本上惹毛我了。你一個死囚,居然要我尊重你?做夢!於是我也毫不客氣地大聲說道:「你是法律專制下的產物,你對人民犯了罪,你已經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你是人人唾棄的犯罪分子,你有什麼值得尊重的?」

我的話太不客氣了,連監獄長都不經意的皺了一下眉頭,但是我才不怕,素來都是我行我素的我,除了直屬領導之外,其他人我還不怎麼放在眼裡,何況一個活不過明天的死刑犯?果然,我的話將他鎮住了。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要反駁,我看見他的喉結滾動了好幾次,好像要說話,可是最後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細小的眼睛裡有個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好像有一點亮光,但是立刻又消失了。他耷拉著腦袋,乖乖的又坐回去角落裡。

我心裡總算出了一口氣,要是連個死囚都收拾不了,我這次也白來了。監獄長看到我們兩個這樣,於是居中又勸了兩句,無非是要求那個叫做楊夙楓的死囚要配合我,好好的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作為後來人的警惕之類的。不過,很顯然的,監獄長的話並沒有什麼效果,楊夙楓的積極性並不高。他就那樣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對四周的一切置若罔聞。

我也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調整了一下心態,以免把事情弄得不可開交。這樣病蔫蔫的死囚,當然不會對我怎麼樣,我也根本不怕他,但是萬一他來個死不開口,那我就無法交差了。到時候不但在冷風冷雨後總白跑一趟,回去還得挨編輯的批評。於是我清了清嗓子,打開了手提包,拿出紙和筆。看到我要做筆記,監獄長善意的說道:「到會客室去吧,那裡的光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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